五郎出來瞧了七娘的傷勢,見無大礙,遂也放下心來。倒是紹玉的模樣,更讓他憂心些。
三人自小混在一處,誰能不知道誰?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紹玉何曾做過?大抵也只是因著七娘,他才這般好性。
那夜七娘坐在床前,伸手撫摸著腳踝,只兀自發笑。傷口雖是重新包紮過,可她依然能感到陳釀的手,正托著她的小足。
屋中丫頭們都道她發了痴症,她自己卻不以為意。
只是春闈漸進,她心中害怕。名正言順與陳釀一處的日子不多了。今日不成,只得另想法子。
她望了眼天上的月,皎潔如玉,卻這般遙不可及。輾轉反側間,竟也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七娘念著昨日之事,想來是該去同釀哥哥道謝的。她心中又羞又愉悅,忙趕著下床,只是雙腳剛一觸地,便痛得猛縮了回來。
正琳琅捧了膏藥進來,見她如此,有些哭笑不得:
「我的小祖宗,還帶著傷呢!又急著往何處去?」
七娘雙手護著自己的腳踝,只噘嘴低著頭。也不知是真疼了,還是惱自己的莽撞。
阿珠端著臉盆過來,一面笑著打趣:
「還能是何處?不過陳先生的書房罷了!」
七娘輕輕笑了一下,又故作氣惱模樣,直指著阿珠:
「小蹄子,你別得意!待我能下地了,第一個收拾你!」
阿珠只遞上洗臉巾,又端著菱花鏡,只笑道:
「再收拾我,小娘子也得先洗臉啊!」
七娘笑著瞥她一眼。阿珠有時雖沒大沒小的,又顯得不知禮數,到底是她們幾個中最得七娘歡心之人。
琳琅卻一向正經,時時管著她們,總不至鬧得太過。她捧過七娘的腳,要替她換藥。乍然見她的傷口,直擔心地嘆氣。
「說來是去張夫人的雅集,本該文文雅雅的,卻弄得這樣。」琳琅搖頭。
七娘不理她,只兀自對鏡洗臉。
她見七娘不語,因又勸道:
「小娘子如今大了,做事也該穩重些。阿珠也是,雅集上是你服侍的小娘子。她提前離席,你卻不跟著,是什麼道理?昨日可是被大夫人訓了一通?」
阿珠一時語塞,只訕訕地撇撇嘴。
七娘遂道:
「是我不讓她跟著!再說,三郎也在,能出什麼事?」
「可不就出事了么?」琳琅指著她的腳踝,一面上新葯,「小娘子左右也體諒體諒我們做下人的。此番阿珠被訓事小,你受了傷,我們不也跟著懸心么?」
七娘只看著她,忽垂下眸子。因著自己任性,確是害得一屋子丫頭跟著吃了不少苦。
遠的不說,便是今年上元與三郎吃醉酒的事,就鬧得舉家不寧。幾個大丫頭無一倖免,全被罰跪在院子里。上元的天氣,還冷得很呢!
她們跟著七娘,也總是嬌養長大,哪裡經得起這個?若非念七娘生病,需人照顧,只怕命也跪掉半條。
七娘嘆了口氣:
「抱歉,總是連累你們。」
聽七娘這樣說,琳琅與阿珠倒有些惶惶。
琳琅遂道:
「倒不是這個話。我們是小娘子的丫頭,為你受什麼也是該的。只是,小娘子不是孩子了,不論做何事,也總該有個分寸。」
七娘看看自己的腳踝,驀地陷入沉思。
這分寸……便是長大么?可分寸又在哪兒,又是什麼呢?與釀哥哥的分寸,與三郎的分寸,亦或是,與世間人的分寸?
琳琅的話,聽上去怪得很,她不願去想,只托腮發愣。
恰此時,卻見五郎來了。他一身家常錦灰袍子,一支玉簪插在髻上,還是往常一般的風風火火。
「七娘,可起來了?」他一面喚著一面進來。
見七娘正換藥,他只湊上去瞧,又自語道:
「瞧著比昨日好多了,薛姐夫果然神醫!」
昨日因著七娘受傷,五郎遂隨他們一道回來。故而,張夫人的雅集,也就再沒去了。
七娘拉他在床沿坐下,又湊近些,只耳語道:
「五哥,你昨日先行了,那何小娘子該如何?」
五郎一愣,倒忘了還有個何小娘子!只是事發突然,也不知算不算失信於人。
見他模樣,七娘已知他忘了,只搖頭酸道:
「何小娘子該傷心了!」
五郎看她一眼,只不客氣地,要朝她的頭一記猛戳:
「說什麼呢!不過是她幫過我,你五哥我,誠實守信,知恩圖報!」
七娘忙護著自己的頭:
「可你還是沒見她獻藝啊!」
「說來,」五郎一面思索一面道,「也不算沒見過。」
七娘只好奇地看著他。她與釀哥哥到時,五哥已然在門外,如何見得?
五郎又玩笑道:
「在門外等你時,確聞著她鼓瑟。左右不用眼的,想來不算失信。」
「鼓瑟?」七娘驚道。
那段只應天上有的瑟曲,竟出自何小娘子之手!從前鄭明珍以鼓瑟為傲,汴京城中誰人不知?可何小娘子的曲,分明有過之而無不及。
想來,鄭明珍極是善妒,何小娘子一向受她欺負,未必沒有這個緣故。
何小娘子雖也長日與她們一處玩,可總是最不顯眼的那個。一來,她身份比不得別家貴女;二來,這樣好的技藝,一直藏著掖著,誰又知呢?
沒了鄭明珍,汴京正缺個善鼓瑟的小娘子。經了昨日,何小娘子應是聲名鵲起,再不比往日了。
若當時五郎也在,還是為著她去,那更是別人沒有的體面!只可惜,七娘的傷卻是意料之外的。
七娘不由得想起鄭明珍來。從前她何等傲慢,如今卻成了個骨瘦如柴,面目猙獰的姑子!
七娘又嘆了口氣,若她聞著這鼓瑟之聲,又該作何想呢?
或許就是汴京城,不論沒了誰,依舊是一如既往的喧囂繁華。你方唱罷我登場,總不落幕也就是了。
五郎見七娘發愣,只笑道:
「怎麼,不過是鼓瑟,也值得你呆上半日?」
七娘忽而回神,瞥他一眼:
「五哥還是去給何小娘子陪個不是吧!雖聞著聲,你不在跟前,也總是失約失信的。」
五郎想起那何小娘子的模樣,個頭不高,一臉怯生生的,確有幾分可憐。
他點點頭,只道:
「你說得不錯,她從前幫我許多,此番確是我不仗義。我這就尋她去,總不失了義氣也就是了。」
說著,五郎便更衣出門,直往何學士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