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芝的病一直拖著,不見好,亦不見壞。周夫人不忍,初時還勸幾句,時日長了,也就不再勸了。
雪是越發的大,天也越發的冷,人一懶怠,總是不愛走動的。
謝府內院已許多日沒有孫九郎的消息,卻是近著年下,孫夫人竟來了。只見她帶了大隊人馬,跟著頂極好看的彩轎,又有僕從抬了一箱上等絲綢,一箱金玉玩物。
她只叫停在謝府跟前,一面,又一個丫頭去喚門房:
「站著作甚麼?親家夫人到此,還不迎進去。」
門房已然換了人,他們認出是孫家的車馬,如今兩家這樣的關係,他們自不敢做主,只去回了管家媳婦。
一時周嫂子出來,著一件鴉青織金長襖,下系橄欖綠挑線裙,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
孫夫人見是個體面的媳婦,遂自己上前去。只見她滿面堆笑,卻生得一面刻薄像,顴骨凸起,下巴尖小,一雙老眼眯成縫。
周嫂子冷眼看著她,只道:
「二夫人說了,請夫人回,大冷天的,別凍壞了身子。」
「煩請你再通傳一聲。」孫夫人也不生氣,倒是有些難為情,「二夫人怪我也是常情,從前的事,是我老糊塗,如今想明白了,來迎芝大娘子回去。你看,可不儘是誠意么?」
周嫂子瞥了一眼那轎子與箱子,心中卻是不屑。若非孫九郎父子在朝堂上受了排擠,她哪有這樣的好心!
從前謝府給了他們多少好處,稍稍發達,也不知報答,反是處處作對,恩將仇報。
就這般小人行徑,謝詵哪裡容得?
「夫人回吧!多少留些體面。」周嫂子就要進去。
誰知孫夫人竟哭鬧起來,又說謝府不講人情,又說任由僕婦欺主,一時間只圍上些看熱鬧之人。周嫂子被她鬧得進退兩難,孫夫人算她哪門子的主?
她正不知怎樣辦,恰周夫人與朱夫人一同往此處來。
二位夫人剛到,便叫小子門驅散了圍觀之人。
周夫人面子上難過,又心疼女兒,一時火上心頭,指著孫夫人就要罵:
「你孫家不義在先,如今有事求著我們了,便來府門前鬧!我只同你說一次,再休想叫芝兒跟你回那虎狼穴去!」
周夫人說罷,又看了眼朱夫人。
朱夫人見孫夫人那樣子,打心底看不上,只道:
「夫人去吧,都是吃俸祿的人家,何苦這樣不體面?」
孫夫人見她溫和好性,像是抓住了救命草,忙賠笑道:
「從前都是我不好,怠慢了大娘子,但九郎的心是天地可鑒的。我如今知道了貴府的厲害,要如何罰,我都是甘願的,日後只好生伺候大娘子也就是了。可九郎那孩子,十年寒窗,走到如今不易,何苦斷了他的前程?日後大娘子又依靠誰呢?」
孫夫人雖不是個明白人,這幾句話卻說得在情在理。周夫人已然有些動容,不論孫家如何,左右孫九郎的心,是明眼人都知道的。
朱夫人看了周夫人一眼,只道:
「大娘子已然依靠著謝家,難道嫁出去,便不是謝家的女兒了?夫人把咱們看得也太勢利了些。」
「是是是,」孫夫人點頭附和,「承蒙府上大度,不與我們計較。」
「再說,」朱夫人道,「朝堂之事,我等深閨婦人如何知曉?便是老爺們親近,願意說幾句,我等哪敢置喙?你家九郎被貶,自然是陛下聖意,豈是臣子能左右的!謝府一門忠義,再厲害,也沒這個本事!」
孫夫人被駁得啞口無言,只焦灼地站在那處。
倒是周夫人心軟,見她有心悔過,只向朱夫人求情:
「大嫂,她如今也知錯了,此事不如……」
不待說罷,朱夫人便道:
「弟妹糊塗!你忘了大娘子是如何回來的?」
周夫人先是一愣,又嘆了口氣,只與朱夫人一同回府去。
孫夫人在此處吃了閉門羹,已然不知所措。她本是長輩,放下身段來同媳婦賠不是,還要親自接她回去,便是從前再不好,今日也當盡了。誰知謝府強勢,端端的架子,竟連謝芝的面也不讓見。
此番孫九郎遭貶,不待過年,便要趕著出汴京,往黃州任上去。黃州偏遠冷清,哪比得汴京的歌舞昇平。
加之孫老爺孫夫人年事已高,長途跋涉,怕是又要折騰出一身病來。
這些事情,謝芝原不知的。只是她日日夜夜,口裡夢裡念的皆是孫九郎,一心想要回孫府去。那日孫夫人一來,本當是回定了,墜瑛便來同她道喜。
謝芝總算盼得孫夫人接納,誰知竟是,無限歡喜化成灰。如此,病也就更重了。
周夫人見著不忍,又去同朱夫人說了一回。朱夫人只道周夫人心軟,又把回孫家的壞處與她一一道來,也就作罷了。
二老爺謝憲亦有意與謝詵商量,芝娘的事鬧得太大,如此收場,怕也是不體面。只是孫九郎在朝堂上著實過分了些,到底由不得謝憲辯駁。
三日後,孫家舉家遷出,謝芝算著日子,只鬧著要跟去。
周夫人心中也不好受,只同她道:
「你如今想著回去了?從前但凡多忍讓些,也不至鬧得這樣!」
「母親讓我去吧!」謝芝哭得脂斜粉殘,「哪怕見一面,也是好的……」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周夫人亦偷著抹淚,「也怪我,從前縱著你的性子,才釀成今日禍事。」
「母親果真不成全我么?」謝芝只呆愣地凝視著周夫人。
周夫人最怕她這樣的神情,絕望又陰鬱。
她只嘆了口氣:
「往事不可追,你寬心養病也就是了。」
「呵!」謝芝一聲冷笑,「狡兔死,走狗烹。你們如今用不上孫家了,便這樣害他!可是母親,這也是我的一生啊!難道我與他的情意,便不作數么?」
「芝兒!」周夫人有些焦躁,「你病糊塗了,說什麼胡話!墜瑛,快伺候大娘子吃藥。」
說罷,墜瑛忙捧了葯來。謝芝只覺氣鬱不順,猛一把把葯砸了,眼睛還直勾勾地盯著周夫人。
一時屋中人皆秉著呼吸,周夫人驚了一瞬。只見謝芝紅著眼,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傷,周夫人再不忍見她,遂兀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