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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胭脂債 - 第四十七章 (修訂版)字體大小: A+
     

    卧房之內,薄野景行擁被坐起:「小媳婦兒,叫苦蓮子、闌珊客等人速來見我。」

    單晚嬋微嗔:「大清早的,你就不能先吃點東西嘛。」

    薄野景行摸摸她的頭:「好好好,先吃東西。」

    不多時,苦蓮子等人過來,薄野景行一改平時慵懶:「水鬼蕉,你帶小媳婦和金家閨女離開此處,前往別處安置。苦蓮子,你即刻布下毒陣,闌珊客,你拳腳功夫不濟,正好老夫又動彈不便,便將一身輕功借予老夫一用吧。」

    幾個人都是一臉意外,水鬼蕉第一時間怒罵:「谷主是說江清流這次是託故遠離,實則會帶人前來攻殺我等?!這個奸賊!」

    他話音未落,單晚嬋已經出言:「他不是這種人,你不要這樣說他。」

    薄野景行揮手,示意大家立刻照辦:「此事當與他無關,但江隱天此人也是個果敢狠辣之輩,不可不防。」

    苦蓮子即刻便行準備,□□他倒是有許多,布下毒陣也不是難事。穿花蝶也立刻就讓單晚嬋、金元秋簡單收拾,離開這裡。

    臨走之時,單晚嬋還是頗為擔心。薄野景行反倒安撫她:「江隱天算個屁,小媳婦不用擔心。」

    單晚嬋與江家到底關係尷尬,也不再多說,跟金元秋一起,由水鬼蕉帶離。待諸人離開,闌珊客這才問:「谷主,我們自從離開沉碧山莊之後,外面雖然風聲甚緊,卻一直相安無事。為何這一次,谷主如此戒備?」

    薄野景行輕撫著腹部:「江隱天一直視老夫為眼中釘、肉中刺,若非垂涎五曜心經,早就已將老夫碎屍萬段。此時老夫行動不便,天賜良機,他豈肯放過?」

    苦蓮子點點頭,隨即又嘆了口氣:「只是此事之後,谷主與江清流……恐是萬劫不復了。」

    「萬劫不復……」薄野景行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兩隻秋後螞蚱,一繩牽足,暫棲一穴,日日霜原逐草,共度時艱。還能指望天長地久不成?」

    兩日之後,清晨。

    闌珊客正在薄野景行房裡,倚著牆角而睡。突然外面一陣響聲,頓時只見火光衝天而起,包圍著山間小院。

    火光之外不過丈余,江隱天帶著四五十人身著勁裝張弓拉弦,一臉警惕。

    「族長,這一把火,足將那薄野老狗燒成灰燼了吧?」有個年方二十的青年人大聲道。其餘人也紛紛附和:「那老賊已懷孕□□個月,只怕走路都困難,豈能逃出火海?哈哈哈哈。」

    江隱天神色仍然嚴肅:「此人能在江湖橫行無忌,絕非無能之輩。不可掉以輕心。」

    大火在浸滿火油的硝碳、柴薪上燒得聲勢驚天。屋子裡,薄野景行正在穿衣服,闌珊客跟苦蓮子在一旁看著,等他終於穿好衣服,這才緩緩道:「走吧,出去見客。」

    苦蓮子眉頭微皺,他好歹也是久經風浪的,不至於這時候慌了手腳:「谷主,那江隱天為人老辣狠毒,肯定不會簡簡單單隻放一把火。此時出去,恐中奸計。」

    薄野景行示意闌珊客微微蹲下身子,自己騎將上去:「避我身後。」

    江隱天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已燃成火海的小院,胸肺之間又有些悶痛,他剋制著自己的情緒:「不管見到任何人,立刻放箭!」

    話音剛落,就見火光中兩個影子衝天而起。如同踏焰升空一般。她竟然就這麼無所畏懼地沖了出來!

    江隱天的聲音已經超出自己能控制的音量:「放箭!射殺薄野匹夫!」

    箭矢如雨!

    然而就在漫天箭雨與騰騰火焰之中,一抹詭異的紅光在烈焰中縱橫交錯,箭雨如同觸及一堵無形的牆,轉瞬墜落。

    大火更旺,那抹影子由遠而近,竟然輕盈地躍出火海,落在諸人面前。江隱天這才看見,薄野景行身著一襲霜色長衣,雙足竟踏於另一高大男子肩膀,而旁邊另一男子還扯著一個獨眼老者。

    他目光微凝,先前苦蓮子住在沉碧山莊之時他未留意,那裡畢竟來來往往全是武林人士。江清流又素來交遊廣闊,他平素甚少留意。如今一想到薄野景行的身份,卻頓時認出這個獨眼老叟:「苦蓮子!」

    苦蓮子冷哼:「江老狗,你們江家真是該死的沒死啊。」

    江隱天神色猙獰:「放箭!」

    這樣近的距離,箭矢雪亮的箭頭在火光的映襯下散發出懾人心魄的寒光。薄野景行雙手刀絲交織如網,她足下的闌珊客森然逼近。二人一體,如同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

    江隱天的人在連連後退,弓弦上箭,畢竟需要時間。趁著箭雨稍緩,薄野景行突然飛縱而出,右手一握成爪,當前一個江家子弟只覺脖子上一緊,已被什麼東西環住。隨即整個身子凌空飛起,髮髻已被人握在手裡。

    他想呼喊,然而還沒開口,瞬間就是十幾支羽箭破風而來,他張了張嘴,雙腳一蹬,已然氣絕。薄野景行以此為盾,又逼近數尺。

    江隱天退後幾步,突然手一揮:「下網!」

    一張大網從天而降,薄野景行沉喝一聲,一掌猛擊於地面。離得近的幾個江家兒郎瞬間仰面栽倒。而那堅韌的漁網在風中一個舒展,寸寸成灰。

    江隱天臉色鐵青,薄野景行右手刀絲如流火,瞬間已斬落三四個頭顱。而這變故不過在她一個起落之間。眼看她去勢將竭,闌珊客已經輕縱而至。薄野景行足尖在他掌心一點,重又站上他肩頭,衣袂飛旋。

    諸人手裡還握著弓弦,但是這一刻大家都忘記了放箭——她動作實在是太快。

    「呔!」江隱天大喝一聲,腰間寶劍已然出鞘。劍鋒直逼闌珊客——他也看出闌珊客雖輕功卓絕,然功法不濟。薄野景行卻只是在闌珊客肩頭略一停留,又羽燕一般縱起,右手刀絲如蛇信,瞬間纏住了江隱天的劍身。

    江隱天心知不好,薄野景行左手指間微動,另一根刀絲已然奔至。他不得已,右手鬆開,任兵刃脫手。但即使反應已夠迅速,再要抽身也是來不及。

    正在這時候,他身後一個面容還十分年輕的少年一下子撲上來。刀絲從少年眉間穿過,只留下一個極小的紅點。

    江隱天連鬍鬚都在抖動,那少年似乎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他上下看看自己,也沒發現其他的傷口。而在他尚反覆確認的時候,薄野景行的刀絲又抹過兩個人的脖子,頭顱飛出十數步,鮮血衝天。

    那個少年這才覺出眉心之痛,他伸手摸摸腦後,手中沾了一點點紅白之物。他軟軟地倒在地上,長劍墜地,發出如主人一般茫然地一聲響。

    薄野景行如入了羊群的惡狼,在人群中衝殺。刀絲過處,嘶吼聲戛然而止。她一身浴血,狀如修羅。一旁的苦蓮子只急得團團轉——到底何時發動毒陣?

    薄野景行似乎壓根沒想起毒陣這回事,江隱天這次所帶的四十六人,轉眼就成了四十具屍首。另有數人還活著,也是肢體不全了。

    薄野景行連腳印都浸了血,她與江隱天漠然對視:「何必呢?」

    江隱天右手往後一握,抽出一個已然戰死的下屬所攜長劍,劍花一挽,又自刺了過來。薄野景行突然站定,闌珊客想要跟過來,她擺擺手,示意闌珊客退入自己身後。穿花蝶護著苦蓮子也趕了過來:「谷主?」

    面對江隱天凌厲的攻勢,薄野景行卻突然收了刀絲。她足尖微挑,從屍骸旁挑起一把長劍握在手中:「穿花蝶,睜大你的眼睛,此一戰,你畢生只能見此一次了。」

    穿花蝶尚不知何事,立刻凝神看過去,就見江隱天揮劍如風,氣貫長虹。他本是風燭殘年,然一劍在手,整個人瞬間便如展翅鯤鵬,其招式之精妙流暢,如作畫成書,渾然天成、毫無破綻。薄野景行右手執劍,舉劍相迎。

    只是普通的青鋒劍,但在二人手中,彷彿綻出巍巍清華。江隱天已是病危之體,卻如同都被注入了一種莫名的力量,他連目光都變成神光湛湛。那是一個真正的劍客,他的神魂已然與劍相融。

    薄野景行身懷有孕已近九個月,但長劍在手,招式便如流風回雪。

    「欲取還予,欲擒復縱,大危為安。」薄野景行一字一句地提醒點撥,每一劍的意圖、下一招的預判。那不是什麼秘藉,卻是兩個曾屹立於武林顛峰之人的經驗與判斷。它不能寫成任何條文,那是任何語言都不能束縛的靈動。

    穿花蝶與闌珊客只覺得劍光繚亂,兩個人出招太快,往往要一招過去三四回合,他們才想明白薄野景行那句話的用意。

    穿花蝶額頭上全是汗,精神的高度集中,與生怕觀之不詳的恐慌,讓他比飛縱千山更易疲倦。

    「收放有度,棉里藏針,三寸懷柔可化鋼。」長劍在清晨的第一縷晨曦之中綻放,光華燦爛。江隱天的劍法,時而大開大闔,時而謹小慎微。兩位驚世的劍客,在這個小山谷的晨曦之中進行一場曠世絕戰。

    觀者默然。

    劍雨成花,兩個人交手二百七十一招了,薄野景行額間沁出細汗,江隱天的呼吸也越來越沉重。已經腐朽的身體,無法再任由他透支體力。他招式漸緩,薄野景行也覺得腹中微動。

    「江隱天,爾雖人品低劣,總算手底功夫還能見人。可惜老夫身體不適,不便久戰。我這便要結束戰局啦,爾可有遺言否?」

    江隱天連鬍鬚都在抖動:「江某拚死殺賊,生死何懼!」

    薄野景行右手斜挑,長劍突然從一個古怪的角度刺出,江隱天只覺右臂一痛,那劍尖由他肋下由下往上一挑,他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是劍氣的冰寒。

    一口血再也忍不住,噴出喉頭。只是於滿地殘骸之中,也遠不如平時鮮艷。薄野景行以劍拄地,也用了好半天復才調勻氣息。江隱天的胸膛如同一個破舊的風箱,這時候正拚命地喘息。

    穿花蝶還在發獃,闌珊客隨苦蓮子走到江隱天面前。雖然陣營的對立讓他對此為極為不恥,這時候卻也忍不住道:「這匹夫被稱為武林四劍聖之一,竟也不是浪得虛名。」

    苦蓮子微哂,雖然不服,卻也沒再言語。

    薄野景行緩步走到江隱天身邊,踹開他面前的屍骸,尋一處乾淨的地方坐下來:「江家老狗,三十餘年,你的劍法倒是未曾擱下。」

    江隱天唇邊已經隱隱現了血沫,他的右肋已被鮮血濕透。他還在喘息:「三十餘年,你心中的仇恨,又何嘗擱下?」

    薄野景行點點頭:「此次交手,雖然各盡全力,卻終究難以盡興。若是三十年前,你我一戰,必能酣暢淋漓。」

    江隱天眼中有一種凌駕天地的驕傲:「若是三十年前,江某豈須你捨棄自身武器,以劍應戰?」

    薄野景行抬手擦拭著額間香汗,江隱天仰望著天空,流雲朵朵漂蕩在他雙瞳之中:「薄野景行,吾有一問,盼你如實回答。」薄野景行點點頭,江隱天聲音粗重:「五曜心經,真的能返老還童,長生不老嗎?」

    薄野景行垂眸,終於如實相告:「不能。」

    江隱天痛苦地咬緊牙關,渾身顫慄:「當年……你果然欺我。」

    薄野景行倒是神色坦然:「少桑賢弟聰慧多智,吾與他,也算是惺惺相惜。但若一定要在你與他之間選一個人為敵,當然還是老狗你更合吾意。」

    江隱天痛苦地搖頭:「薄野景行,我不行了,看在相識一場,乞求死於閣下刀絲之下。也算是……不負江某一顆大好頭顱。」他嘴角溢出血色的泡沫,薄野景行扶著穿花蝶站起身來,最後看了一眼這一代絕世劍客:「以你劍法,倒也當得。」

    話落,他刀絲如蛇信,如流光一瞬,在江隱天喉間,留下一抹光艷的血痕。

    江隱天的喘息平歇,喉間一口氣咽下,雙眼緩緩闔上,遮蔽瞳中雲山。

    這個成名江湖六十餘載的劍客,在執掌江家二十幾年之後,在這個寂寥山谷默然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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