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王文龍引起了眾人注意,李如松乾脆主動大聲介紹:「這位便是寫《葡萄牙國史》的建陽先生!」
眾人一下都來拜見,王文龍也一一見禮。
趙子明排眾而出,喜悅的上前自我介紹:「在下趙子明,本業是杭州絲商,久仰先生大名了。」
「我在江南也多聽趙海主的名字。」王文龍笑着說。
場中除了錢謙益之外,最為人所矚目的恐怕就當屬杭州大海商趙子明了。
提起明朝的對外貿易,很多人印象中往往只會提到福建,這主要是因為福建月港是隆慶以後惟一準許合法進行遠洋貿易的中國港口,明人的相關記載也比較多。
但其實此時江南的對外貿易規模一點也不比福建要小,不過這些貿易都是走私,自然沒有留下太多各種記載,唯一可以看出端倪的就是明代的官方檔案。
比如萬曆三十八年到四十二年五年間,大明查了七起通藩大案,七起案子中的大走私商全都是在杭州採購商品。
此時江浙對外走私的最大目的地是日本。
這時期的日本已經有相當大規模的絲織業,但是養蠶業還十分落後,根本無法生產所用的生絲,每年都需要大量進口。另外包括絲綢和藥材等,在日本也是急缺。
明代的江浙不斷向日本輸出生絲、絲綢藥材等手工業以及農產品,而日本則向大明輸回銀和銅等礦產。
如果以後世的眼光看來,大明是在進口礦物,出口有技術優勢的農工業產品,進出口結構相當健康,朝廷怎麼說都應該支持。
可這年代的大明朝廷卻不這麼看。
此時朝廷的管理能力實在低下,對於進出口貿易根本收不上稅,同時大量出口商還給大明帶來了治理上的困難,故而大明朝廷在對外出口上採取抵觸的態度。
加上大商人地主階級自己有出海貿易的渠道,也希望朝廷不要開海,以打壓其他小出口商。
最終朝廷的政策制定下來,嚴禁對日開海,但江南與日本之間的海上貿易早已經進行了上千年,民眾久而相習,好多沿海的工業就是為出口日本而準備的,朝廷再是禁止生意也的做。
於是東南沿海大量的出口貿易因此也被逼迫成為了走私生意,說白了就是朝廷治理能力太弱帶來的懶政。
比如場中這趙子明,後來的浙江巡撫高舉給他的評價是「杭之慣販日本渠魁」。
作為杭州對日本絲織品出口最大中轉商,趙子明掌握著上百台織機,每年能向日本販運上百船絲綢、運回上百船紅銅和白銀,這放在後世妥妥的知名企業家,說不定還能成為納稅大戶。
但在大明的治下趙子明卻東躲西藏,做點絲織品出口卻天天擔心被抓砍腦袋,眾人看他的眼神也如同看海盜差不多。
大家見面問候之後,王文龍便在花廳中落座,許多人都來攀談。
一開始,商人們都圍着王文龍詢問歐洲情況,接着讀書人過來,話題便轉而聊到文學,什麼唐宋八大家,前後七子,性靈派、吳山派,接着又扯到王文龍的《療痾錄》。
李如松作為宴會主人見到王文龍的到來果然將宴會氣氛推向熱烈,十分滿意。
商人們大多插不上話,但都圍在文人圈子身邊,想要通過聽這群名士們的討論來沾些文氣。
錢謙益則滔滔不絕,文學是他熟悉的領域,對於當世的許多文人作品一一進行點評。
趙子明也是能讀書的,對詩文小說的討論還聽得懂一些,他對王文龍極為推崇,笑着說道:「我觀當今小說,由俗入雅,前看《金瓶梅》《西遊記》,這幾年就看建陽先生的佳作,從《儒林外史》到《療痾錄》,建陽先生用筆寫人無不另開一天地,足有承上啟下之功。」
王文龍連忙謙虛:「趙海主謬讚,我之作品何以能與《三國》《水滸》相提並論?」
這時李如椿突然笑道:「說到建陽先生的作品,我前兩日同兄長在句容看了建陽先生所辦坤班所演的《西廂記》,做的實在是好,不想先生在戲曲之上也有這樣才華。」
「建陽先生還有戲班嗎?以前卻還沒聽過。」趙子明插話問。
王文龍笑着解釋:「那《西廂記》是蘇州李實甫的本子,我無非是求來而已,可不是我的功勞。」
趙子明誇道:「能夠求來善本就是先生的慧眼了,我才知道建陽先生原來有個戲班,不知能否有幸請那班子來家中演出。」
「這怎麼話說?趙海主願照顧我家生意,我求也求不來呢?」王文龍滿臉笑容的道。
他接着自賣自誇:「非是我誇耀,我那戲班的戲子、班頭都是從馬湘蘭的蘭社聘來,這班社的唱念作打具是一流,而且還是全由女子組成的坤班,請入后宅為家中女子演出也不違禮法。在商言商,我如今也正是要做這樣生意,還請各位主顧多為照顧。」
趙子明一下被王文龍這推薦的話語給逗笑,點頭道:「建陽先生如此說,過兩日我家家宴,就下帖子請建陽先生的坤班來唱。」
「榮幸之至。」王文龍道。
聽着兩人對話,眾人臉上也露出笑容。
歷史上第一個將自己的家班帶着到處演出的名士是幾十年後的李漁,有了他的親自推薦,他家中的班社大為成功。
萬曆年間讀書人在暗地裏做生意的多了,但此時人的理念還沒完全轉變,大多數名士拉不下臉去推薦自家買賣。
此時許多讀書人暗地裏做生意也沒少掙錢,但他們往往還端著個大架子,讓人覺得虛偽。
眾人見王文龍自賣自誇的推銷自家班社,雖然覺得他有點顯眼,卻也是真性情,無人對此感到反感。
趙子明真正在關心的其實是此時大明對外貿易的風向,見和王文龍把話題已然聊開,他突然問:「建陽先生能察世情,廣通經濟,不知對眼下開海之事如何看待?」
王文龍笑問:「趙海汝是想知道對日貿易的政策走向了?」
「先生知我心也。」趙子明說。
「不容樂觀。」王文龍回答。
「如何個不容樂觀?」趙子明追問。
在場的雖有二十幾個名士,但畢竟還是商人的聚會,王文龍說到此話題就見眾人都注視過來,他分析說道:「我大明對日貿易的政策極受藩國情況影響,如今日本德川家康雖新建幕府,剛剛統一了日本大局,但日本國內諸藩還未完全服從,這場日本內戰少說還要打上十幾年。這十幾年間日本國內諸藩的管理定然混亂,肯定有許多流亡倭寇來到我大名沿海搶劫,即使朝廷聯絡日本幕府,因為德川家康還未真正穩固權力,對於這些海外倭寇也無法處理。」
「而以我大明官員的視角,朝中定然會因倭寇不靖對日本國進行制裁。我大明對日本的制裁方式無非就是海禁,所以我以為接下去十幾年對日的海禁只怕都不可能鬆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