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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唐華彩 - 121.第121章 舊事字體大小: A+
     
      第121章 舊事

      午食吃得太飽,總是容易乏困。

      杜五郎只誦讀了幾句經籍,又在客房中眯著了。

      這亦是他喜歡來薛宅的理由之一,沒人會嚴厲逼迫他讀書。

      一直睡到午後,「咚咚咚」的敲門聲將他吵醒過來,前院有個大嗓門在嚷著「薛郎君真不在嗎?」

      其後,薛家三兄弟哇哇怪叫。

      杜五郎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心道這般動靜,必是有人來找薛靈討債。

      趕出客房一看,卻見一個魁梧大漢正站在院中,把薛家三兄弟掛在身上,像是一棵大樹上掛了三隻猴子。

      「郭將軍?」

      「五郎可莫要這般叫。」郭千里道:「我不是將軍了,又被貶了,貶了。」

      杜五郎揉了眼屎,招呼他在大堂坐下,都不用問,他已倒苦水一般說起來。

      「有兩三月未見了吧,五郎你可知道我為何被貶了?那是得罪太多人了!」

      「哦?」

      「四月,右金吾衛將軍董延光說他要去攻石堡城,董延光那種大蠢蛋怎麼可能攻得下石堡城呢?連坐鎮半個金吾衛衙門他都坐不住。我就說,董延光連石頭都不是,就是一團硬梆梆的屎,一敲就破,壓茅坑都壓不住,還能指望它砸牆呢?」

      杜五郎道:「郭將軍這話,好像是有一點失禮了。」

      「實話都不許人說了嗎?」郭千里道:「五月,我又得罪了一人。」

      「哦?」

      「吐蕃公主不是嫁給了小勃律王嗎?小勃律國與其周圍二十餘國皆依附於吐蕃,貢獻不入,這些年安西節度使一直討伐小勃律國不能勝,聖人氣得不得了……」

      杜五郎睜大了眼,不知這些話自己能不能聽。

      郭千里雖莽撞,是否泄漏軍機還是有分寸的,一見杜五郎的表情就明白這小子在想什麼,手一擺,道:「沒事,幾千里外的仗,說幾句怎麼了。哎呀,聖人派邊令誠去監軍,催促安西節度使。我以前守宮城時,就常見到邊令誠這個宦官,膽子又小又貪財,怎麼能去監軍呢?」

      「郭將軍這些話,也說出來了?」

      「若不說出來,我心裡難受。」

      郭千里唉聲嘆氣,道:「這一貶再貶的,我俸祿都不夠養家了。我聽聞,你阿爺可是升官了?」

      「啊,是,復官了,小官。」

      「我本是想請杜公為幕客,眼下是不成了。」郭千里道:「薛郎君還沒有官身,我遂想來問一問他。」

      「這……」

      杜五郎聽著都替郭千里尷尬,猶豫了一下,道:「郭將軍,其實你有大智慧,也許不需要幕客,也許只要在為人處世時……收斂那麼一丁點呢?」

      傍晚,薛白從玉真公主府回到家中時,便聽得兩人正在堂上暢聊。

      待他走進堂中,已從那豐富的對話里聽出是如何回事了。

      「哈哈,薛郎君可算回來了。」郭千里高聲道:「沾了這一身的香氣,一定是隨小娘子喝酒去了吧?」

      薛白看著他,沒說話,也不知在想什麼。

      杜五郎見此情形,只好解圍道:「我鼻子最靈,卻也沒聞到甚香氣。」

      薛白卻是在考慮值不值得幫郭千里一把,最後點了點頭。

      「看。」郭千里見他點頭,篤定道:「薛郎君果然與小娘子去喝酒了。」

      「說正經的,郭將軍想升遷?」

      「那當然。」

      薛白向杜五郎問道:「陳將軍近來可有去豐味樓。」

      「倒是有,可是……」

      「無妨,我帶郭將軍與他見一面。」

      郭千里道:「薛郎君說的,莫非是陳玄禮。」

      「不錯。」

      「薛郎君若想幫忙我調到龍武軍,怕是不成。」郭千里撓了撓頭,道:「我只能在南衙任職。」

      「為何?」杜五郎道:「將軍是怕自己這性子招聖人不喜?」

      「那不是,聖人以前可喜歡我,我在北衙當過將軍,值守禁中,因此李太白說我『入掌銀台護紫微』,我以前真是天子禁衛,後來那不是『疇昔雄豪如夢裡』了嗎?」

      「為何?」

      郭千里素來直言不諱,此時卻是搖了搖頭,諱莫如深。

      杜五郎反覆又問了幾次,他都不肯多說。

      「那這樣,我們可幫不了伱了啊。」

      「好吧。」郭千里也無奈,撐著膝蓋要站起,「我不求升遷了便是。」

      薛白忽神色一動,問道:「可是與三庶人案有關?」

      郭千里愣了愣,面露震驚之色,維持著那半站半坐的姿態,不知如何反應。

      薛白走到堂外四下看了一眼。

      「那看來是了。此前上元御宴,我看郭將軍大膽出入花萼樓,與聖人嬉笑,就不像一個小小的金吾衛中侯。」

      郭千里不答,重新坐了下去,緊盯著薛白,有些懊悔之色。

      「入掌銀台護紫微,郭將軍以前在北衙禁軍,守左銀台門的?」薛白道:「左銀台門處於大明宮西側,通往西內苑,西內苑以南便是東宮。當年三庶人案,廢太子是從將軍守衛的宮門入宮的?」

      「那不是,若是我放的,我早沒了。」

      「但此事必與將軍有關?」

      「你休問。」郭千里道:「這不是你個少年郎該打聽的。」

      「打不打聽於我都不會有更多影響。將軍若不信我,何必每被貶職便來尋我?」

      郭千里為難,兩條粗眉都擰在一起,十分糾結。

      薛白不再說話,等著他說。

      「唉,其實也不是甚大事。」郭千里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左銀台門不是我下令開的,但那夜我看到聖人的草詔了。」

      草詔就是聖人下的旨意,但沒經過中書省。

      「後來,三庶人被拿下了,旁人說他們是擅闖宮城。」郭千里道:「但我們都看到了,是聖人下旨讓他們進宮的。」

      「然後呢?」

      「我被押到北衙獄,直到三庶人都死了一陣子了。李林甫來告訴我,那草詔是假的,讓我去告訴禁軍,之後我就被貶到南衙了。」

      「就這樣?」

      郭千里點點頭,鄭重道:「此事我十年未與人提過,你萬萬不可傳出去了。」

      薛白問道:「草詔是真的?還是假的?」

      郭千里又是一愣。

      薛白直直看著他的眼睛,緩慢地重複了一遍問題,道:「真的……假的……」

      「假的。」郭千里咽了咽口水,「當然是假的。」

      「好。」

      ~~

      送走了郭千里,杜五郎依舊有些迷茫,小聲向薛白問道:「方才說的,那是什麼意思?」

      「若草詔是假的,那三庶人案就是武惠妃假傳聖旨釀成的;而若草詔是真的,那就不是假傳聖旨了。」

      杜五郎聽不明白,眨了眨眼,問道:「那是真的還是假的?」

      「郭千里還活著,因為他說了對的話。」

      ~~

      到了季夏,右相府也忙碌起來。

      既要籌備徵收租庸調、和糴、雜色等等,還要募兵,因今年的戰事特別多。

      在這等情形下,李林甫也不太有工夫嫉賢妒能、排除異己,但日漸崛起的楊黨就像梗在他喉嚨里的一根刺,讓他寢食難安。

      他時常憂慮,楊銛、裴寬會取代自己的相位,因此已做了好幾次的惡夢。

      「右相,有人持拜帖求見,稱是胡兒的部下,來給右相送禮。」

      「讓他進來。」

      不一會兒,一個紅袍官員匆匆趨步趕來,徑直拜倒在堂前。

      「下官張利貞,拜見右相。代范陽、平盧二鎮節度使安祿山傳達,胡兒請右相安康、洪福無量。」

      「起來說吧。」李林甫淡淡道:「胡兒入秋了才來長安,如今便派你來了?」

      「來給右相送禮,有好消息告訴右相。」張利貞模仿著安祿山的語氣,道:「裴寬老狗離開之後,胡兒已收服了他的部下,包括平盧兵馬使史思明也與胡兒說,裴寬在范陽時,犯了不少大罪。胡兒在邊境,也聽說了裴老狗敢惹右相,等這次到了長安,一定要為右相出這口氣。」

      李林甫聽了譏笑一聲,道:「本相看這胡兒是又想貪裴寬御史大夫的位置。」

      張利貞嚇了一跳,驚道:「右相真神仙!安大府估計正是這心思。」

      不論如何,這般奉承的話還是讓李林甫開懷不少。

      他前陣子被薛白連著坑害了兩次,聖眷已不足以對付楊銛、裴寬,此事終究是得要有幫手,等安祿山入朝,方好動手。

      僅是那長長的禮單就看了許久,張利貞才退了下去。

      其後,裴冕前來求見,開口便讓李林甫有些吃驚。

      「右相,薛平昭之事,下官已查到了眉目。」

      「說。」

      「下官派人到荊州,發現張九齡之妻譚氏已經過世多年,但卻發現,張九齡生前確實在長安置了一處別宅在譚氏名下。」

      「果然。」

      「別宅位於安業坊,三進院,據鄰居稱,宅中人深居簡出,從不與人來往。仔細一查,發現譚氏確實收養了幾個三庶人案的遺孤安頓在其間。她過世之後,先是賀知章派人照料那宅院,到天寶三載賀知章致仕,改由駙馬張垍派人照料。」

      「張垍?」

      李林甫喃喃著這名字,首先想到的是張垍的父親張說……張說是開元之治時的一代名相,張九齡很年輕時就得到了張說的賞識,在張說去世後而成為宰相,交情匪淺。

      張垍身為名相之子,原本是要在開元十六年的八月娶唐昌公主,但不知為何,唐昌公主在當年五月突然嫁給了薛鏽,張垍在八月則改為迎娶寧親公主。

      直到三庶人案發,薛鏽一死,唐昌公主受牽連而遭幽禁;寧親公主的同胞兄長李亨卻成了新的太子,地位一路水漲船高。兩個公主與其駙馬的命運,從此天差地別。

      「張垍雖是寧親公主駙馬,幫忙照料那宅院,想必是記著與唐昌公主的情義。」

      裴冕繼續道:「到了天寶五載的冬月初,寧親公主發現了張垍暗中在做此事,大發雷霆,發賣了那宅院與一應奴僕。因譚氏已死,契書未改,而實際供養這宅子的錢物又是出自寧親公主府,因此那契書上譚氏的指印是假的,遂使我們查了許久、繞了個圈子。」

      「是寧親公主把薛平昭賣到咸宜公主府?」

      「是。」裴冕道:「但下官認為,寧親公主其實並不了解這些奴僕的身份背景,之所以發怒,只是因為吃醋。」

      李林甫若有所悟,喃喃道:「安業坊?」

      「右相英明,那別宅與唐昌觀同在安業坊。」裴冕道:「張九齡、賀知章、張垍不過皆是受人之託,出錢出人照料那些犯官家眷罷了,此事背後的主使者是薛鏽之妻、唐昌公主。」

      「這便是你查到的結果?」

      李林甫對此並不滿意。

      三庶人案發生後,聖人殺了三個兒子,殺了薛家兄妹,牽連了皇甫家。唯獨有一批人沒殺,孫子、女兒、外孫。

      李瑛的兒子們被過繼到李琮名下,唐昌公主與兒子薛廣被幽禁在唐昌觀……但這些人也受到了最嚴密的監視,不可能掀起大的風浪。

      而薛平昭不同,只是薛鏽的外室子,與皇家毫無血緣,唐昌公主本沒有保他的必要,若這麼做了,無非是出於善心。

      「本相絕不相信,若唐昌公主是幕後指使,能培養出薛白這樣厲害的角色。」

      裴冕提醒道:「張九齡、賀知章、張垍,皆是老謀深算之輩……」

      「這些人既非親自將薛白帶在身邊耳提面命,言傳身教,只是置於一別宅照料、深居簡出,如何養得出那等城府心計?」

      「如此說來,莫非是障眼法?」

      李林甫踱步沉思,緩緩吩咐道:「繼續查。不論真相如何,先拿到證據,把能除掉薛白的關鍵證據拿在手裡。切記,這次本相要實實在在的東西,不可再行構陷攀污。」

      「喏。」裴冕正要退下。

      「你可知李瑛還……」

      李林甫忽想到一件當年的未解之隱秘事。

      裴冕遂又停下腳步,傾耳去聽。

      等了一會兒,屏風後的李林甫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淡淡道:「與此無關,你繼續查吧。」

      「喏,下官會派人盯緊唐昌觀,留心唐昌公主是否與薛白有所往來。」

      ~~

      長壽坊,顏宅。

      顏真卿看薛白難得安分了兩個月,近來臉色也是好了些。

      「入秋便要歲試,你莫給老夫丟臉,也莫讓祭酒為難。」

      薛白一聽就明白,這是國子祭酒韋述會保自己過歲考之意,連忙謝過,道:「老師,學生今日來,卻是有一樁好事,昨日,學生到玉真公主府上赴宴……」

      說到這裡,顏真卿其實是皺了皺眉,暗道這小子不是去虢國夫人府就是去玉真公主府,都不是正經地方。

      但薛白之後的話,卻讓他有些動容。

      「玉真公主說,打算到終南山下的玉華觀暫住一陣子,似乎是道教的盛會,啟玄真人也會下山過去,我們可以帶著三娘一起去看診。」

      「真的?!」

      「是,玉真公主作了保證,必讓啟玄真人出手。」

      「好,好。」

      唯有此事,能讓顏真卿夫婦激動到不知所言。

      ……

      玉華觀的所在,便是聞名天下的樓觀台,位於終南山北麓。

      尹喜曾結草樓於此觀星望氣,老子曾設壇於此講經授道,李淵曾親率文武百官拜祭老君,詔改為「宗聖觀」。

      當今聖人更是多次擴建,使它成為當世最大的皇家道觀,有『天下第一福地』之稱。

      薛白想到,玉真公主邀自己離開長安,想必不止是熱情幫忙引見啟玄真人這麼簡單。

      到時,很可能是有些不方便在長安相見之人也想要見個面。

      如今他名氣愈大,這些事早晚避不開,見見也無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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