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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唐華彩 - 104.第104章 大唐風氣字體大小: A+
     
      第104章 大唐風氣

      暮春三月,天氣已暖,長安更添麗影。

      街市上,五陵少年騎著駿馬,帶著美貌可人的新羅婢出城踏青;女子們的衣著愈發輕薄,肆意顯出嬌美的身軀。

      滿城紅妝,柳綠鶯啼。皇城外忽響起爽朗大笑,驚走了枝頭的鳥兒,羞走了圍觀的少女。

      「薛郎當面,在下劉長卿,字文房,早盼與你詳敘情誼。不如一道去平康坊嫖宿?!」

      說話的男子二十出頭,身長玉立,舉止灑脫。說話間,轉頭看向那些裙擺飛揚的窈窕身影,眼睛一亮,隨口便吟出幾句詩來,甚顯風流。

      「曲房珠翠合,深巷管弦調。」

      「日晚春風裡,衣香滿路飄。」

      當即便有婦人往這邊擲花,正站在街道邊說話的六人衣襟上登時落滿了花瓣。

      「看,是春闈五子呢。」

      「怎有六個?哦,帶了個小眼睛的胖書童。」

      這日覆試結束,薛白、杜五郎正是來接元結、杜甫、皇甫冉,恰好認識了為人熱忱的劉長卿。

      有打扮奢華的美婦上前,邀六人往她家中作客,劉長卿雖想去,卻被元結拉住了,避入務本坊,才清靜些。

      「哈哈哈,不去也罷,我等去嫖最美的歌姬!」

      杜五郎掃著身上的花瓣,苦惱於這些糾纏,問道:「幾位兄長,不知你們覆試如何?」

      「欸,考都考過了,只等放榜便是,且先到南曲坐下再聊。」

      「我與五郎年歲還小,就不去了?」

      「薛郎此言差矣,我像你這般年歲時,可比如今更為風流,因此被阿爺送到嵩山書院苦讀。」

      「文房,莫在糾纏。薛郎君投懷送抱的尚且應付不來,豈有花錢去嫖宿之理?」

      覆試之後,元結放鬆下來,一句戲言,逗得劉長卿哈哈大笑。

      他們只好約定先去酒樓坐坐,其後元結、劉長卿、皇甫冉自去平康坊。

      杜甫也不去,他原本家底還算殷實,喪父之後家道中落,加上到長安科舉花費巨大,已經徹底淪落為寒門了,不願去那銷金窟。

      眾人落座,春闈五子還有些秘事要私下商議,因此合力灌劉長卿。

      飲了一圈,薛白臉上泛了酡紅,劉長卿反而愈發熱忱,聊起過往的風流蘊事。

      說他在薛白這年紀時到嵩山讀書,與一女尼相好,將那禁忌的少年情事說得繾綣動人,說完他才半醉,興致一起,喚店家借來琴,當眾撫弦而歌。

      「五年持戒長一食,至今猶自顏如花。亭亭獨立青蓮下,忍草禪枝繞精舍……」

      一曲罷,劉長卿攬住薛白的肩,笑道:「聽聞,伱曾向右相府提親被拒。我給你出個主意,你讓李小娘子當個女冠,便能與你長期來往了。」

      「文房兄醉了。」薛白其實已有些醉了,道:「我與哥奴結仇,豈好誤了她?」

      「哈哈哈,薛郎太拘謹了,誰管這些?若照你這般,聖人還能先納武惠妃、再納楊貴妃嗎?」

      劉長卿這句話聽著放肆,旁人皆只是大笑。

      他又說有個朋友乃京兆杜氏之嫡子,名叫杜位,也是愛慕哥奴之女,正是他出的主意,讓杜位拐了相府千金私奔云云。

      「杜兄雲浮風骨,自然不羈,真男兒也!哈哈哈……」

      聽聞這事,杜甫也擊箸稱善。

      元結笑道:「相比而言,薛白確是太拘泥了,戒律比女尼都多。」

      「哎,他就是太自重了。」杜五郎道:「不過,君子自重,也是我輩當學的。」

      「大丈夫當世,當風流豁達。如此婆婆媽媽,簡直束縛了我大唐睥睨萬邦之雄風!」

      劉長卿恨不能站在桌子上嘲諷薛白,仰頭飲了酒,開始從高陽公主與辯機的風流事說起,洋洋灑灑講述貴胄之女出家為冠與青年才俊交往是多么正常之事。

      他雄辯滔滔,一番話,竟讓薛白恍惚覺得自己被程朱理學、明清禮教束縛的思想是那般落後、狹隘。

      當今,風流不影響上進,不風流反而要讓人看輕了。

      大唐盛世的開放、包容,確是往後一千餘年從未再有過的。

      ~~

      是夜,薛白回到家中,青嵐忙前忙後,非要熬醒酒湯,坐在榻邊一勺一勺地餵他喝。

      「郎君,燙嗎?」

      燭光下,少女吹著勺里的湯,嘟起的嘴唇泛著漂亮的水潤光澤。

      她的小拇指翹著,細小,嫩紅,讓人想捏一捏。

      即使在杜家,她也不是粗使奴婢,近來似乎更嬌嫩了許多。

      「郎君?看我做什麼?」青嵐小聲問道。

      「你,想當我的,侍妾嗎?」

      薛白雖久經人事,還真是從未問過如此墮落的話,尤其是對著這般青澀的小姑娘。話中間停頓了幾次,全無大唐男兒瀟灑豪縱的風範,此時倒真像是十多歲的束髮少年了。

      青嵐先是一愣,頭一低,應道:「郎君誤會了……奴婢是逆罪賤籍,當不了侍妾的。」

      說罷,她飛快偷瞥了一眼薛白,跑回耳房裡。

      捂著衣領躲回榻上,青嵐探出頭看了一眼,沒見薛白追進來,一時對自己也很是著惱,乾脆把被子往頭上一蒙。

      她倒不是禮教拘束,而是天然的害羞。

      ~~

      轉眼到了覆試放榜日。

      皇城台省依舊空空如也,擬定好的進士名單被送到了右相府。

      待看到了最末多了兩個名字,李林甫皺了皺眉,問道:「如何回事?」

      「回右相,裴寬強壓王中丞,直接放榜,禮部主考官崔翹不敢反對。」

      「裴老狗嫌命長了。」

      堂堂御史大夫,漢代的三公之一,僅僅是添了兩個科舉名額,甚至連名次都沒變,李林甫卻被激得殺氣騰騰。

      他心知自己猜得沒錯,裴寬與人聯合要與右相府為敵了,在此事中上躥下跳、牽線搭橋的正是薛白。

      「薛白近日在做什麼?」

      「還是每日讀書,另外,去了玉真觀幾次……見了十七娘。」

      面對這樣的回答,李林甫卻也沒有發怒,罵了一句「狗賊好膽」,開始安排應對。

      無非是督促裴敦復舉報裴寬,再搜查裴家,找到裴寬與東宮交構的證據,再把薛白等人牽涉進去……很簡單的計劃,右相府排除政敵只用這一招,屢試不爽。

      唯薛白這種小螻蟻已逃了兩次,但凡事不過三。

      「阿郎,十一娘來了。」

      李林甫本沒耐心處置家事,但皺了皺眉之後,還是讓這個女兒過來。

      不一會兒,李十一娘帶著她的夫婿楊齊宣到了大堂,還未開口,便被罵了一頓。

      「你教的好道理,讓姐妹們隨心所欲。眼下倒好,十四被拐跑了,十七盡日在道觀與小畜生眉來眼去。」

      「阿爺,這有何打緊?」李十一娘不怕,反而笑道:「女兒安排十七娘到玉真觀,不正是為了讓她開竅嗎?她嘴裡說得冠冕堂皇,要修道,要清靜,當女冠還不是為了自在與男子往來。待回頭她將薛白勾到手玩弄幾次,厭了膩了也就罷了。往後與玉真公主一般自由自在,也無甚不好。」

      這一番言論,李林甫聽在耳里,竟是點了點頭。

      他確想弄死薛白,此時也覺得若弄死前沒讓女兒玩玩那豎子,或許會讓她遺憾。

      「這是小事。」李林甫道:「十四又是如何回事?可是你縱容她的?」

      「女兒可沒告訴十四娘可改嫁杜位,不過是說……」

      「老夫不管你說了什麼,去找回來。」

      李十一娘是個爽利性子,竟還反駁道:「依女兒看,讓十四嫁了京兆杜家也好,想來對阿爺是利大於弊吧?」

      李林甫沉默了半晌,意識到此事似乎是有利的。

      只是狹隘的心胸,讓他不願忍受這欺辱。

      忽然。

      「右相,不好了!」

      這次竟是王鉷親自來求見。

      李林甫無心思再管家中小事,帶王鉷到偃月堂秘議。

      「右相,裴寬老匹夫有大動作!」

      李林甫當是覆試名額之事,不悅道:「早吩咐你除掉他。」

      「裴敦復已檢舉,我手下御史今日便要彈劾,但裴寬搶先一步遞了奏摺……」

      「沒有,台省並未收到裴寬奏摺!」

      「壞便壞在此處,那奏摺直接遞進梨園了。」

      李林甫猛地轉過頭,眼中透出不可置信之色。

      「豈會如此?」

      「想必是楊三姨帶進宮交給貴妃。」王鉷道:「裴敦復還獻了五百金到虢國夫人府,稱裴寬冤枉他的部下。楊三姨收了錢,轉頭便助了裴寬一臂之力。」

      「奏摺是何內容?」

      王鉷沒有回答,但兩人都很清楚,裴寬與楊三姨素來沒有交情,楊三姨突然間給這麼大的面子,那奏摺必然是支持榷鹽法了。

      「右相,萬不能讓他們一併促成榷鹽一事啊。楊銛得裴寬,如太平公主得裴談。」

      李林甫當即招人,吩咐道:「本相要覲見聖人!」

      一旦楊銛掌握實權,對朝堂上很多官員而言就意味著又多了一個下注的選項。

      這影響或許不會立即顯現,但會讓右相的勢力開始剝落,直到根基動搖。

      ……

      「右相,剛得到消息,章仇兼瓊、楊釗等人被楊銛招到府中了。」

      宮城的回覆未至,李林甫卻先得到了這般一個消息。

      他與王鉷對視了一眼,都沒說話,但都意識到了——章仇兼瓊、楊釗沒有派人來知會一聲。

      這些狗,鼻子是最靈的。

      「右相,宮城消息,楊銛正在覲見,裴寬、章仇兼瓊、楊釗等人皆在。」

      李林甫再次派人到宮城求見。

      他皺眉凝思良久,猛地抬起頭,招人喝問道:「薛白在何處?可在玉真觀?!」

      「阿郎,玉真觀並無消息傳來……今日覆試放榜,想必此子正在看榜。」

      ~~

      禮部院牆外,人群中忽響起了一聲嬌呼。

      「這覆試不公,薛白為何沒有及第?」

      不少前來榜下捉婿的老翁、少女們一聽,再仔細往榜上搜尋,竟真沒看到薛白的名字。

      「咦,真的,薛郎竟未中榜,奴家豈不是白來了?」

      「春闈五子中榜的三人都是成了親的。」

      有好事者聽了,當即起鬨,高聲嚷道:「覆試不公,哥奴故意落黜春闈五子。」

      劉長卿擠到前方,對著榜單看了許久,終是沒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心中失望,待再看到杜甫竟是最末一名,不由自嘲笑笑,心道連杜子美都只能勉強登第,無怪乎自己不中,且回嵩山苦讀吧。

      ……

      不遠處一間酒樓上,薛白僱人抄來了一份榜單。

      「恭喜三位兄長了。」

      元結、杜甫、皇甫冉反覆看了名次,又驚又喜,同時作揖深深一禮。

      「兄長們不必如此……」

      「須的,若非你為我們謀劃,我等必要落榜。」

      「這般說來,子美兄確說過中榜後大醉一場。」

      杜甫笑了笑,眼神中卻沒了往日的狂放。

      他很清楚自己的名字能出現在最末,並非因為才學。而在長安經歷了這一遭,他已不為中榜而欣喜,心中的悲憤未消,反而沉痛了許多。

      薛白沒空去思量這些,滿心想著讓自己的勢力在巨石夾縫中迅速生長。

      「中榜只是第一步,有了授官的資格,下一步三位兄長當要謀官才是。」

      「不錯,關試之後便是守選,這比及第還難。」

      所謂守選,就是要等朝廷官職空缺出來,有時三五年能出一個適合的闕員,有時須等十數年。即使出了闕,每年還有門蔭、舉薦、雜色入流的排隊者累積在等著。

      中了進士之後等了一輩子沒當上官的大有人在,有人只等到嶺南縣尉之類的闕員,去了餓死在半路。

      元結說著這些,杜甫聽著,眼神愈發沉鬱。

      「子美兄?」薛白問道:「怎麼了?」

      皇甫冉道:「子美兄最近總往城郊走,朝廷徵兵隴右,見許多白髮老者、新婚男子在列,有些觸動吧。」

      薛白點點頭,道:「說回守選,我已與裴公約定,今日便上表支持榷鹽……若聖人能任國舅為鹽使節,自有大量闕員,正是我等入仕謀身、徐圖掃除積弊之機會。」

      元結臉色凝重起來,有感激,有振奮,鄭重向薛白行了一禮,道:「元結必當不負薛郎心血,謀身謀國,不忘今日之義。」

      杜甫感觸極多。

      為這一場科舉,他已散盡家財,憑薛白上下打點才末名及第,若再謀一個官身,又要打點多少?薛白今科沒應試卻為他們前後奔走,將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給他們,謀的還是稅官,即使不要求他們償還……但窺一斑而知全豹,可見吏治已崩壞到了何等地步。

      這早已不是他所渴求的「致君堯舜上」,然而今已不名一文,他連推辭了這恩惠的資格都沒有。

      他本是敏感之人,一時間各種情緒漫在心頭,感激、憂慮、慚愧、苦澀、期待……杜甫最後上前抱了抱薛白,拍著這少年郎的背,長嘆一聲。

      皇甫冉則是什麼都沒說,只是與薛白對視一眼,會心點了點頭。

      ~~

      大唐男兒終究性情灑脫,很快便收了這些小兒女情態,爽朗大笑。

      「走,到雁塔題名去!」

      「子美兄今日可不能再沽濁酒,我等要喝美酒。」

      「賒帳賒帳。」杜甫大笑,又恢復了往日狂放,「薛郎只飲一杯,好酒壞酒,有何區別?」

      「……」

      到了大慈恩寺,薛白抬頭看去,那古今皆存的塔身映入眼帘,歲月滄桑之感照進心中。

      「薛白,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玄奘法師西天取經歸來,有沒有一隻猴子一路護送。」

      這大慈恩寺,正是玄奘翻譯佛經之處,大雁塔更是他親自督造。

      「新科進士來了!」

      杜甫大呼一聲,拉著眾人登塔。

      五人站在塔頂上望著長安,風景如畫,舉酒囊痛飲。

      「子美兄,且賦詩!」

      「好!」

      杜甫仰頭飲盡囊中酒,張口便吐出一首長詩。

      「高標跨蒼天,烈風無時休。」

      「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

      他想到長安所見所聞,心中悲憤再次湧上。

      元次山敢罵聖人、罵李林甫,他杜子美又有何不敢?

      「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

      「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

      「惜哉瑤池飲,日晏崑崙丘。」

      「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

      「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薛白只飲了一口酒,但似乎醉了,聞得一句「回首叫虞舜」忽然大笑。

      中了進士的杜甫沒有寫及第詩,寫的還是這大聲疾呼、痛陳時弊、暢所欲言的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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