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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生三世 枕上書 - 第23章 梵音谷(2)字體大小: A+
     

    第二日鳳九趕了個大早前往學塾,想打聽打聽夫子究竟叫什麼名諱,她著實未料到巴結人乃是如此困難的一樁事,且這位夫子的名號捂得竟比姑娘們的閨名還嚴實,宗學中除了燕池悟她這半年獨與二皇子相里萌交好,結果去萌少處一番打探,連萌少亦無從得知夫子他老人家的尊諱。

    卯正時分,天上一輪孤月吐清輝,往常此時只有幾個官門薄寒的子弟在宗學中用功,今日卻遠遠聽到學中有些吵嚷,聲兒雖不大,但能發出這麼一派響聲兒也不是一人兩人。鳳九隱隱感到竟是有熱鬧可看,原本還有些模糊的瞌睡頓醒了大半,加緊腳下步伐,心道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今日少睡一個時辰不虧。

    學塾中不知誰供出幾顆夜明珠照得斗室敞亮,鳳九悄然閃進後門,抬眼見大半同窗竟都到了場,且各自往來忙碌,似乎是在往學堂的周圍布置什麼暗道陷阱。面朝課堂掐腰拎著張破圖紙指揮的是萌少他堂妹潔綠郡主。

    鳳九在一旁站了一時半刻,其間同窗三兩入席,有幾個同結綠交好的上前打探,鳳九聽個大概。

    原來今日本該九重天某位仙君蒞宗學授他們茶席課,昨日下晚學時卻聽聞夫子言那位仙君仙務繞身此行不便,差了他身旁一位仙伯來替他,今日正好這位仙伯前來授課。潔綠她們的計劃是,用這些暗道陷阱喝退那仙伯,如此她們的茶席課無人授講,興許天上那位仙者曉得她們待他此情深篤,會下來親自將這門課補予她們。鳳九覺得她們有這等想法實屬很傻很天真。

    其實鳳九來宗學著實日淺,關於這位仙者的傳聞只聽過些許。傳聞中大家出於恭敬都不提及他的名號,似乎是位很尊貴的仙者。這位尊貴的仙者據說在九重天地位極高,佛緣也極深,但從未收過什麼弟子,傳言當年天君有意將太子夜華送予他做關門徒亦被拒之門外,總之,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這樣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此看得起他們區區一族比翼鳥,願在他們族中講學,雖十年才來一回且一回不過逗留一月半月,也是讓闔族都覺得有面子的一件事。唯一的遺憾是他們族向來不同外族通往,以致這份大面被捂在谷中炫耀無門,令人扼腕。

    鳳九初聽聞這位仙者的傳說時將九重天他識得的神仙從頭到尾過濾一遍,得出兩個人,一是東華,一是三清四御中的太清道德天尊又稱太上老君。將年幼的夜華拒之門外倒的確像是東華幹得出來的事,但鳳九琢磨東華他不是個性喜給自己找麻煩之人,來此處講學,此處有如此多煩人的女弟子,他從前不正是因為怕了糾纏他的魔族女子才棄置魔道么。反倒兜率宮的太上老君他老人家,瞧著像是個很趣致的老頭子,不過,老君他老人家竟在梵音谷有如此多擁躉,倒是鳳九未曾預料的一件事。

    天色漸明,可見窗格子外山似削成,頹嵐峭綠,風雪中顯出幾許生氣。

    諸學子將陷阱暗道鋪設罷,喘氣暫歇時正逢相里萌幽幽晃進學堂,見此景愣了一愣。鳳九瞧他的模樣像是要開口勸說他堂妹什麼,豎著耳朵朝他們處湊了一兩步。

    萌少果然向著潔綠嘆了口氣:「本少曉得你對那位用情至深,但他知幾何,可曾上心,他年紀已夠做你老祖宗的老祖宗的老祖宗,你如此興許還惹得他心煩,從此再不來我族講學。」續嘆一口長氣又道:「其實他不來我族講學於本少倒沒什麼,但母君屆時若治你一頂大罪,你興許又會怪本少不為你說項。再則,本少前幾日聽說他在九重天已覓得一位良配,雖未行祭天禮,儼然已做夫人待,傳他予那名女子極珍重極有榮寵,甚有同寢共浴之事……喂喂喂喂,你哭什麼,你別哭啊……」

    斜前方潔綠郡主說哭就哭一點不給她堂兄面子,可惜萌少長得一副風流相偏偏不大會應付女人眼中的幾顆水珠子,全無章法地杵在那裡。

    鳳九轉個身抬手合住方才驚落的下巴,扶一處桌子緩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壓驚:天上風流者原應首推天君三皇子連宋,但就連連宋君也未傳出與什麼女子未行祭天禮便同寢共浴之事,退一萬步這種事即便做了也該捂得嚴嚴實實,倒是小覷了老君他老人家,乖乖,他老人家原來並非一個吃素的,忒率直,忒本事,忒了不得了。

    鳳九正在心中欽佩地咬住小手指感嘆,耳中卻聽得潔綠郡主此時亦抽抽噎噎地放出一篇話:「你存心的,你私心戀慕著青丘的帝姬思而不得,才望天下人都同你一樣一世孤鸞一人獨守白頭,尊上他那樣的高潔怎會被俗世傳聞纏身,你說他如何如何我一個字也不信。」話罷跺腳甩出了門。

    鳳九抬眼見萌少他臉色似有泛白,方才潔綠一番話中青丘帝姬四個字她聽得很真切,有些訝然,隨即恍然。心道姑姑她老人家即便嫁了人依然芳幟高懸盛名不減當年,如此偏遠之地尚有少年人為她落魄神傷,真是為他們白家爭光。但萌少他,同姑父比起來還是嫩了些,即便他有機緣到姑姑的跟前,姑姑也定然看不上他罷。鳳九遙遙望向愣神的萌少,無限唏噓且同情地搖了搖頭,正碰見他轉頭向她瞟過來視線碰在一處。

    兩人相視一瞬,萌少拎著前一刻還被潔綠郡主拽在手中的破圖紙朝她招了招手:「九歌你過來,布置暗道陷阱之類你最熟,我看潔綠這個圖諸多不盡人意處,她既然存了打算做此機關,最好是來替課的仙伯掉進陷阱中三兩日也出不來再無法替課**為好,你過來看看如何重設一下?」

    這一聲九歌鳳九曉得是在喚她,她在梵音谷中借了夜梟族九公主的身份,九公主的閨名正是叫做九歌。萌少這個堂兄做得挺不錯,被堂妹如此一通編排依然很為她著想,胸襟挺博大。鳳九捧著涼茶挨過去探頭瞧了瞧他手中的圖紙,不過是些粗糙把戲,可能害屆時來授課那位倒霉仙伯淋些水摔幾跤吃些石灰頭,依她多年同夫子們鬥智斗勇斗出來的經驗之談,上不得什麼檯面。

    她手指伸過去獨點了點講堂那處:「別的都撤了吧,此處施法打口深井同城外的思行河相聯,再做個障眼法兒,我擔保那位一旦踩上去嗖一聲落下,必定十天半月不會再出現在你我面前。」

    萌少略思忖回她:「是否有些狠了?若仙伯他回去后怪罪……」

    鳳九喝了口茶:「或者也可以考慮此處挖一個深坑,下面遍插注滿神力的尖刀,待他掉落時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就地將他做了,此乃一了百了之法。當然比之先前那個法子,拋屍是要稍麻煩些。」

    萌少拎著圖紙半晌:「……那還是先前那法子本少覺得要好些。」

    符禹山頭石磊磊木森森,雖入冬卻未染枯色,濃樹遮蔭,參差只見碎天。半空掠過一聲仙鶴的清嘯,和以一陣羽翼相振之聲,一看就是座有來頭的仙山。

    太晨宮的掌案仙者重霖立在梵音谷的石壁跟前,萬分糾結地嘆了口長氣。自兩百多年前妙義慧明境震蕩不安始,帝君他每十年借講學之名入梵音谷一次,將境中逸散的三毒濁息化凈。帝君避著眾仙來此谷,每一趟皆是他隨扈照應,今次沒有他跟著,也不曉得帝君他老人家在谷中住得慣否。

    妙義慧明境的存在,除上古創世的神祗外曉得的沒有幾人,它雖擔著一個佛名,其實不是什麼好地方。洪荒之始,天地如破殼的雞子化開后,始有眾仙魔居住的四海六合八荒,而後在漫長的游息中,繁育出數十億眾大千凡世。凡世中居的是凡人,但凡人因凡情而種孽根,不過百年,為數眾多的凡世各自便積了不少以貪愛、嗔怪、愚痴三毒凝成的濁息。受這些厚重的濁息所擾,各凡世禮崩樂壞、戰禍頻發、生靈塗炭,幾欲崩塌。為保凡世的無礙,東華閉關七夜在天地中另造出一個世界,以汲納各世不堪承受的三毒濁息,就是後來的妙義慧明境。幾十萬年如白駒馳,因慧明境似個大罐子承了世間一應不堪承受的三毒,天地間始能呈一派寧和無事之相。

    但有朝一日若妙義慧明境崩塌,卻將是諸人神的萬劫。

    重霖竊以為,不幸的是,這個有朝一日其實三百年前就來了;幸的是,帝君他老人家花了些時日將其補綴調伏,使一干神眾在不知不覺中避過了一劫;更深一層的不幸是,帝君他老人家的調伏其實只是將崩潰之期延續了時日,究竟能延到幾時無從可考。且這兩百多年來,慧明境中的三毒濁息竟開始一點一點朝外擴散,幸而有梵音谷這處不受紅塵污染的潔凈地特別吸引逸散的濁息,才使得帝君不用費多少功夫先將它們收齊便能一次性凈化;也幸而比翼鳥的體質特殊,這些三毒濁息不若紅塵濁氣那樣對他們有妨害。

    重霖扶著石頭再嘆一記。許多人誤以為帝君他老人家避世太晨宮是在享著清福,當然,大部分時間么他老人家的確是在享著清福,但這等關鍵的時刻帝君他還是很中用很靠得住的。

    但今日重霖在此嘆氣並不只為這些天地的大事,帝君今日有個地方令他十分疑惑。因昨日西天梵境的佛陀大駕,明裡同帝君論經暗中實則在討論著慧明境一事,他作為一個忠心且細心的仙仆感覺這等涉及天地存亡的大事,兩位尊神必然要切磋許久,那麼今日原定去梵音谷講學興許耽擱。從前也出現過原定之日帝君另有安排的境況,皆是以其他仙伯在這日代勞,於是他忠心且細心地傳了個話至梵音谷中,臨時替換一位仙伯代帝君講學。但當今日他同宮中擅茶事的仙伯二人齊駕雲來到符禹山巔,卻瞧見帝君他老人家仙姿玉立已立在符禹山頭上,正抬手劈開一道玄光,順著那玄光隱入梵音谷中。

    重霖覺得,雖然這梵音谷著實古怪,唯有每年冬至起的兩月間,一個法力高強的仙者以外力強開此谷才不會致其為紅塵濁氣所污,而今日為冬至,是安全啟開此谷的第一日,但也不必著急。再說帝君向來不是一個著急之人,今日後的整兩月他皆可自由出入此谷。但他老人家竟拋開尚做客太晨宮中的佛祖,不遠萬里地跑來符禹山,難道就為了能第一時間遁入谷中給比翼鳥一族那窩小比翼鳥講一講學么?他老人家的情操有這樣高潔么?

    重霖糾結地思慮半日不知因果,掉頭心道就權當帝君他這兩年的情操越發地高潔了罷,同齊來的仙伯再駕上雲頭齊回了太晨宮。

    比翼鳥的宗學建成迄今有萬八千年余,據說造這個書院的乃是位有品位的仙者,不僅址選得好,學中的小景亦布置得上心。譬如以書齋十數余合抱的這個敞院,院中就很有情趣地添了一泓清溪。溪水因地勢的高低從院東流向院西,高低不平的地勢間修砌出青石鋪成的小台階,拾級或上或下都種了青槐老松,夏日裡映照在水中時頗有幾分禪意在裡頭。像冬日裡,譬如此時,被積雪一裹一派銀裝,瞧著又是一種清曠枯寂的趣味。

    鳳九原本很看得上這一處的景,常來此小逛,今日卻提不起什麼興緻,徒袖了昨夜抄謄的幾卷經書蹙眉沿溪而下。

    一個時辰前她翹了茶席課溜出來尋祭韓夫子,因聽聞下午第一堂課前,夫子他便要宣布今年競技可入決賽之人。她原本打算細水長流地感化夫子,但既然時間有限,那麼只有下一劑猛葯了。她當機立斷也許她翹課去巴結夫子可以見出她巴結他巴結得真誠,或許令他感動。但她其實也挺想瞧瞧老君他老人家派來的仙伯嗖一聲掉進暗道里的風采,於是臨走前同燕池悟咬了咬耳朵,囑咐他下學時記得將其中精彩處講給自己聽。

    她自以為兩樁事都安排得很適合,很穩妥,但沒料到平日里行蹤一向十分穩定的夫子卻半日找不見人影,外頭風雪這樣大,她四處溜達溜達得越來越沒有意趣,還一刻比一刻冷。遙望學塾的方向,不曉得代課的仙伯成功掉進暗道沒有,若這位仙伯很長腦子沒有掉進去,自己半道折回學堂中倒是能避風,但受仙伯關於她翹課的責罰也是不可避免。她左右思量,覺得還是在外頭待著。又覺得倘若不用討好祭韓夫子,此時掏出火摺子將袖中的幾卷經書點了來取暖該有多麼的好。話說回來,她抄了十卷,點上一卷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罷?

    鳳九正蹲在一棵老松樹底下兌著袖子糾結,肩上被誰拍了一拍,回頭一望小燕壯士正手握一把尖刀對著自己水蔥一般的一張臉,一邊正反比劃著一邊面色深沉地向她道:「你看,老子是這麼劃一刀好,還是這麼劃一刀好,還是先這麼劃一刀再這麼劃一刀好,依你們婦人之見,哪一種劃下去可以使老子這張臉更英氣些?」

    鳳九表情高深地抬手隔空在他的額頭上畫了個王字:「我感覺這種畫下去要英氣一些。」

    小燕殺氣騰騰地同她對視半晌,頹然甩刀同她同蹲在老松下:「你也感覺在臉上划兩刀其實並不算特別英氣?」憂鬱地長嘆一聲:「那你看老子再蓄個鬍子怎麼樣,那種絡腮鬍似乎挺適合老子的這種臉型……」

    燕池悟的絮叨從鳳九左耳中進右耳中出,她欣慰於小燕近來終於悟到姑娘們不同他好乃是因他那張臉長得太過標緻,但她同時也打心底里地覺得,小燕他要是有朝一日果真絡腮鬍子腦門上還頂一個王字,這個造型其實並不會比他今日更受姑娘們的歡迎。

    樹上兩捧積雪壓斷枯枝,鳳九打了個噴嚏,截斷小燕的話頭:「話說你沿途有沒有見過夫子,今日他老人家不知在哪一處逍遙,累人好找。」

    小燕猛回頭訝然看向她:「你不曉得?」

    鳳九被唬得退後一步背脊直抵向樹根:「什、什麼東西我該曉得?」

    小燕煩惱地抓了抓頭:「老子瞧你在此又頹然又落寞,還以為下學有一炷香,萌兄他早就來跟你知會了這個事。」抓著頭又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對你而言其實憂喜摻半,你先看看老子這個成語用得對不對啊?你不要著急,老子一層層講給你聽,憂的一半是你設的那個暗道,該誆的人沒有誆進去,倒是你一直找的夫子在引……這個屬於喜事範疇了第二層再說,就是,他引那個誰誰進來的時候不留神一腳踏空踩了下去,中了你的陷阱。」小燕頓了頓容她反應,續道:「萌兄推測可能夫子他土生土長對當地的水路比較熟悉,也沒有給你什麼跑路的時間,半個時辰就從思行河裡爬了出來,還揚言說要扒了你的皮,據萌兄分析他當時的臉色,很有可能這個話說得很真心。」話到此又恍然地看了她一眼:「老子還奇怪既然你曉得了此事不趕緊逃命坐在這裡等甚,老子片刻前已經在心中將你定義為了一條英雄好漢,原來你是不曉得啊。」

    鳳九貼著樹暈頭轉向聽小燕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遙望遠處一個酷似夫子的小黑點正在徐徐移進,眼皮一跳條件反射地撒腳丫子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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