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令看完話沒動彈,聞清映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慢慢收回手,摁滅了手機。
半晌陶令抬頭,見聞清映表情誠摯,那種難言的窒息感再次湧上來。
生怕自己情緒變得更奇怪,他笑了笑,打字:“明天我就先不去了,有篇要投稿的論文還沒改好,得趁著這幾天。”
得到回答,聞清映彎起嘴角,點點頭。
陶令進了小區,直到上了樓還沒把壞情緒趕跑,踢掉鞋朝屋裡走,他突然覺得疲憊到了極點。
有種消沉的東西像絲線一樣,細細地纏裹在了他身上,連呼吸也被拖得沉重起來,人像是漂浮在水裡,踩不到實地,也觸不到氧氣。
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這種感覺。
累到不想洗澡,陶令歪倒在沙發上,盯著盆裡凋零到極致的紫羅蘭看,看著看著,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睡了過去。
醒來是半夜三點,洗了個澡,直接精神到了天亮。
晨光熹微,陶令從書房的椅子上起身,伸了個懶腰準備去泡咖啡。
走到窗邊,順手拉開窗簾,不經意地一瞥,正好看到一線光亮切分開混沌的天際,下方灰藍,上方已經泛白。
書房是家裡采光最好的一間屋,落地窗外有個小陽台,昨天早起見著要晴,陶令把月季擱到了陽台邊。
深秋的風從遠處來,細軟的花瓣搖搖晃晃。陶令走到陽台上,蹲下去觀察這盆小小的花,試圖找出它開得這樣繁盛的原因。
這一看就看到太陽躍出地平線,光從樓間灑過來,在花上留下一道鮮明的痕跡,好像面紗,卻隻襯托出加倍的美。
陶令伸手,想去接住光,於是手心也有了一條白亮的緞帶。
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他猛地起身。
蹲得太久頭暈了片刻,忍過那陣目眩,陶令立即衝到了衛生間洗漱。
出門的時候陶令覺得自己有病,上地鐵的時候陶令覺得自己很有病,轉公交的時候陶令覺得自己十分有病。
進了陵園,陶令覺得自己病入膏肓了。
踩著台階往上,一步跨三階,太陽高升,天空依然是風輕雲淡的模樣。不是什麽特殊的日子,陵園安靜到了極點。
陶令拉開外套拉鏈,心跳得急促如鼓。
不是因為累。
聞清映母親的墓碑雖然在稍高處,但其實要靠近主路一些,陶令猶疑了一下,還是循著上回的記憶先到了側柏叢後。
扒開樹叢之前陶令就有預料,不會這樣湊巧,但是看到墓前空蕩一片的時候,他的心依然狠墜了一下。
長出一口氣,心跳緩緩變平穩的同時,陶令覺得自己不僅病入膏肓,還可笑至極。
聞清映已經來過,墓碑前放著一束白色月季,花瓣鮮活。
靜了一會兒,陶令上前作了個揖。
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緒,他抄了近路,自樹叢間穿行往下,準備去看陶君。踏過草叢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一棵鬼針草,褲腳上扎了一堆黑色芒刺。
踩上橫向的小路,他彎了腰去撿芒刺,剛剛收拾乾淨,視線裡忽然出現一雙腳。
陶令心裡一滯,食中二指松開,最後一根芒刺輕飄飄地掉落。他起身,看到聞清映站在自己面前,眼神清亮。
腦海裡飛速地轉了兩圈,陶令確認了一下,下來的時候應該是沒被看到的,面上一邊帶出個淺淡的笑來。
看他在笑,聞清映走近了,也笑笑,拿著手機問:“先生怎麽突然來了?”
陶令按下心跳,掏出手機回答:“昨晚上睡得比較遲,把事情做了,早上想想沒什麽事就來了。”
等聞清映看完話,他又寫:“好巧,你起得早,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聞清映露出小虎牙來,沒接著跟他交流,而是側了側身,讓他往裡走。
路窄,陶令頷首,從他身前過去,肩靠近胸膛,幾乎能感受到一瞬的體溫相撞。
走了幾步,陶令一眼看到陶君墓前也有一束花,也是白色月季,最外層的花瓣微微帶了綠意,生生把深秋染出了夏季清晨的味道。
他回頭看,聞清映的表情坦然到了極點,似乎給陶君帶一把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也不值得陶令多說一句什麽。
在墓前默默站了一會兒,陶令蹲下去,輕輕摸了摸花瓣,又碰了一下墓碑。
陶君,我該怎麽辦?
他面無表情,心裡卻來回翻騰過幾回,最後終於回歸沉寂。
但這就跟聞清映曾經說傳統時一樣,因為波濤洶湧過了,現下的平靜雖然是平靜,但也已經不是先前的平靜。
起身的時候日頭正高,兩個人一起往外走,風拂過,天氣舒爽到讓人想閉眼。
聞清映沒有跟上回一樣提議去聖女鄉,甚至沒有多問一句陶令怎麽打算,只是跟他一起走著,好像走哪兒都行。
雖然陶令根本就不會帶他去意外的某處。
最後上了公交又轉地鐵,一路上陶令都在恍惚。到了花店門口,站到路邊,陶令問:“要開店嗎?”
聞清映低頭打字,回問:“先生,要一起吃中飯嗎?”
想了一會兒,陶令輕輕咬住後槽牙,問:“不跟女朋友一起吃飯嗎?”
看罷這話,聞清映有些詫異地眨眨眼。看了陶令一眼,他寫:“可是我沒有女朋友啊。”
他回答得坦誠,陶令觀察了一下他的神情,不是沒撒謊就是太習慣撒謊了。
二者之間,幾乎是立刻,陶令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前一個。
但是轉念就記起貼吧裡看到過的照片,他想問一問卻無從問起,等下要是真一問出口,自己倒成了偷窺狂似的。
不等他再琢磨,聞清映的手機又過來了:“先生?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先生,可以跟先生一起吃飯嗎?”
頭頂的梧桐樹枯了葉,蕭索得很,但是燦爛的陽光一照,忽然顯示出一種英朗的溫柔來。
像聞清映一樣。
陶令在漫長又短暫的一瞬猶疑之後,寫了一句話:“我整個周末都沒事了。”
上節課講到了中古道教的靈媒集團,吃完飯之後兩個人回到花店,聞清映掩了卷簾門開燈,拿出筆記本來,上面列了幾個很有針對性的問題。
看罷他的想法,陶令開始在手機記事本上打字:“‘個人宗教’這一概念,和宗教團體性之前其實是沒有矛盾的,道教流派內部慣於使用同一種表達手法,而且修道者在形成團體的時候,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宗教體驗。”
寫到這裡,他側頭看聞清映,聞清映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靠近了一點,拿自己的手機接話道:“我明白了,宗教體驗將修道者們團結在一起,集團存在一個核心,就是靈媒,靈媒是創派過程中的宗教體驗的承受者。”
陶令笑了:“對,這就是宗教經驗中的接受問題。”
“馬丁·布伯的研究表明,宗教和巫術最為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宗教試圖在人和神之間建立一個‘我—你’的關系,關系的核心是‘人格相遇’。”
再次抬頭,正好發現聞清映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陶令心狠狠一跳,問:“怎麽?”
這句是說出來的,但是聞清映毫無阻礙地接收到了他的意思。
聞清映抿了一下唇,打了幾行字:“先生,如果一個人想跟另一個人建立這種人格關系,這算是在兩個人之間產生了一個宗教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