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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貧僧 - 第39章字體大小: A+
     
    第39章 殺伐│恭喜你們,活了下來。

      感覺……

      像是時光倒流。

      一瞬間回到了眼下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過的時候, 他對他滿懷著仇恨, 也滿懷著愛意, 既反感他過多的管教,又迷戀於他少有的認可……

      家破人亡後,他好像成為了他唯一存在的意義。

      一開始, 裴無寂告訴自己,要活下來,要折辱他, 要為父母報仇;可漸漸地, 他發現這一位年輕的妖魔道道主,總是看著他發呆。

      他沒有想要殺他。

      他的目光總是有一種迷離的渺遠, 像是透過他,看見了別的什麼人。

      是什麼人呢?

      前面兩年的時候, 裴無寂沒看懂過。

      直到他習武之後略有長進,武功漸漸能見人、開始為沈獨辦事, 也接觸到了姚青、崔紅這些人,才隱隱有一點感覺。

      沈獨不是在看他。

      他只是透過他,凝視著過去的自己, 那個過去的沈獨。

      可裴無寂也想不通:沈獨本來就是原本的妖魔道道主之子, 幾乎沒有任何困難和憂慮地長大,旁人的陰謀算計也落不到他的頭上。他怎麼能從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能猜到。

      也許,這才是一直以來,沈獨沒有殺他, 還對他格外有耐心的原因。

      於是他開始好奇,然後開始觀察他。

      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乖。

      就這一個字。

      分明已經沒有了往昔那種含著笑意的縱容味道,可他依然無法控制自己此刻的情緒,只能低垂了頭,將雙目閉上,以掩蓋心底那一片澎湃的深海。

      沈獨寬闊的袖擺從他臉上滑過。

      接著也沒多做什麼了,只是隨意地往身後的台階上一坐,也不叫裴無寂起來,更不叫下面跪著的所有人起來。

      他注視著所有人,目光裡有幾分前所未有的疲倦。

      「今天還能活著站在這裡,看來,你們要麼覺得我這個道主當得不好,要麼是覺得裴左使更適合這個位置,要麼都是『識時務』的聰明人……」

      「十年了,我也累了。」

      「都說法不責眾,有哪些人不服我,不如都站出來吧。」

      台階也鋪著絨毯,所以即便是坐下了也不覺得很冷。

      眾人都還跪著。

      他坐的位置也不算高,加之此刻聲音平靜而清淺,竟是少見地平和,聽不出半點往日常有的戾氣。

      這一刻,所有人都顫抖了一下。

      沈獨的話語聽著是平和的,可依著他們對他的瞭解,這話裡應該藏著無盡的殺機。但偏偏……

      如此的一抹疲憊,實在太讓人生疑了。

      這……

      像是昔日手段殘忍、殺人如麻的道主說出來的嗎?

      姚青微微睜大了眼睛,心底驟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沈獨卻仿彷彿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一般,彎唇笑了起來:「放心,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們不服我,不認同我,我也覺得這般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間天崖很沒意思。不如,大家好聚好散……」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不經意地一垂眸,一下瞧見了還懸在自己腕間的那一串佛珠,還有……

      腰間那一卷畫軸。

      眉目間忽然就是一怔。

      但僅僅是片刻便恢復了正常,沒有人能看出他異樣來。

      風吹著他的聲音,猶如蠱惑的妖魔。

      「這樣吧。」

      「不想再聽從我號令,不想待在這妖魔道,任是你要退出江湖也好,自立門戶也罷,都站出來——」

      「我不殺你們,放你們走。」

      不殺他們,還放他們走?

      寒絕頂上所有聽見這一句話的人,齊齊愣住了!不僅為這話裡的內容,更為這話裡透出的那種近乎於庸碌和散漫的仁慈。

      就像是一個人的心氣全部散掉了……

      太真實。

      也太不真實了!

      看神態完全不像是作假,眉目間的厭倦根本不加遮掩,可這樣的話又實在不像是他們瞭解的沈獨會說出來的。

      誠如沈獨所言,今日還能活在間天崖的人,要麼是聰明地虛與委蛇,要麼就是早已倒戈裴無寂。

      他們之中沒幾個無辜的。

      方纔曹新的下場他們都看到了,誰也不敢保證,若繼續待在妖魔道,不會被沈獨清算。

      退一萬步講,一臣不事二主。

      他們既不是姚青這種得他信任的心腹,也不是裴無寂這種被他縱容的男寵,已經是背叛過沈獨的人,就算不被沈獨清算,也不可能再得到什麼重用。

      真留下來,要麼是個死字,要麼淪為邊緣。

      誰坐到這個位置,沒點盤算和野心?

      他們一則怕死,二則還想要出人頭地,又怎麼可能願意接受引頸受戮或者從頭再來的下場?

      即便是沈獨不說,他們也有離開妖魔道另謀出路的想法,更何況他還已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了?

      眾人中有想法的人,一下蠢蠢欲動起來。

      雖然聽上去有一種令人不敢相信的夢幻,可這件事出現在沈獨的身上也不是沒可能啊。

      聽說人在經歷過真正的生死之後,都會有一點改變。

      沈獨不就正好躲進了天機禪院嗎?如今回來,只殺了曹新一個,也沒見對裴無寂動手,更要緊的是,手腕上連佛珠都戴上了!

      殺人如麻的大魔頭竟然信佛了!

      放在以前,誰敢相信?

      可今天他們是親眼所見,絕無半點虛假!

      信——

      還是不信?

      跪著的人群中,有了隱隱的騷動。

      沈獨坐在那邊看著他們,也不催促,看上去是一副再好說話不過的樣子。

      於是漸漸的,那騷動的聲音大了些。

      過了半刻,終於有人一咬牙起身站了出來,到了中間空出來的走道上,朝沈獨一跪:「道主有成全的美意,俺就不客氣了,多謝道主!」

      沈獨撩了眼皮,看了他一眼,認出了他來:「你是濟南分舵的周舵主吧?」

      「是。」

      五大三粗的漢子,留著一把絡腮鬍,說話帶著一種粗獷的味道。見沈獨認出自己,也半點不懼怕。

      「俺老周多蒙道主提拔,絕不敢忘。就算出了間天崖,也絕不與道主作對!」

      「嗯,你記得我曾提拔過你就好,也不枉這一番恩義了。」

      沈獨點了點頭,便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了,好像真的沒有半點要追究的意思。

      他只是又將目光移向了其他人,淡淡續問:「除了周舵主之外,還有誰嗎?過了這村,可就沒有這店了。若選擇留下來,我便當你從此以後願意為我賣命,為我赴湯蹈火,為我出生入死了。我只數到十……」

      眾人頓時一震,有些動搖起來。

      「一。」

      沒有人。

      「二。」

      沒有人。

      「三。」

      沒有人。

      「四。」

      還是沒有人,但人群裡原本細碎的竊竊私語已經變成了吵嚷。

      「五。」

      終於有第二個人站了出來,走到了周舵主的身邊,卻沒有跪下,反而頗有幾分傲氣地看著沈獨。

      沈獨沒受到半點影響。

      「六。」

      第三個人,第四個人,第五個人……

      站出來的人一下變得多了。

      「七。」

      越來越多的人站了起來,眨眼已經有十多個。

      「八。」

      這一次連間天崖上八大堂主之一的鄭松都站了出來。

      「九。」

      接近尾聲,新站出來的人已經開始變少,但總數已經三十二,無一不是昔日妖魔道上的精英,江湖上數得上號的人物。

      「十。」

      最後一聲,終於落了下來。

      沈獨唇邊的笑意擴大了,可雙眸之中卻是一片的漠然,彷彿一點也不驚訝這些人的選擇,一眼掃過去都是熟面孔。

      「間天崖的鄭松鄭堂主,馮恆馮護法,還有河陽分舵的趙舵主,蜀都分舵的韓舵主,月前才跟我喝過酒的奇珍閣殷閣主……」

      一張張臉,一個個人。

      沈獨竟然全都認得,而且能準確地道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三十二個人點到最後,他的聲音忽然就小了起來,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們也覺得,這些年來,我有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嗎?」

      沒人說話。

      只有長得精瘦、穿了一身文士長衫的鄭松鄭堂主面色冷淡、躬身回答:「自道主掌管道中以來,我道聲名傳遍江湖,比老道主時好了十倍不止。只是道主對外人殺伐也就罷了,對道中兄弟也全無同道之情誼。鄭松老了,也輔佐不了道主了,自請離去,還望道主恩准,不必掛在心上。」

      「懇請道主恩准!」

      他話音一落,其餘三十一人便異口同聲,同時向沈獨叩首下來。

      沈獨看著鄭松,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被他教導武學時候的模樣來,眸中於是流露出了幾分不易見的傷感:「鄭堂主乃我授業恩師,何至於言重至此?罷了,罷了……」

      像是無可奈何。

      語氣裡有一種極其動人的悲哀。

      可鄭松耷拉著眼皮,也沒看他,不僅無動於衷,唇邊還浮現出了一抹隱隱約約、不易察覺的冷笑。

      沈獨觀察力敏銳,自然是看到了。

      可他也沒有在意。

      那目光在出列眾人的身上逡巡了一群,竟然又回到了另一邊跪著的人裡面,落到了其中一名身著青袍的青年身上。

      「崔紅……」

      他喚了一聲,聲音裡帶著一點古怪的笑意。

      「你不準備跟著鄭堂主去,還要繼續留下來,為我效命嗎?」

      崔紅。

      原本的間天崖左右二使之一,幾乎是與姚青一同習武、一同長大的。若說姚青是看著沈獨長大的,那麼崔紅自然也是。

      姚青是個女人。

      名字裡有個「青」字,可穿的是紅;

      崔紅是個男人。

      名字裡有個「紅」字,可穿的是青。

      比起姚青的颯爽,他的面目中則多幾分陰柔的俊逸,眼角眉梢已經凝了一點點的風霜,顯得冷靜而沉著。

      姚青是火,他便是水;

      姚青是動,他便是靜。

      打從今日議事一開始,他人就在這裡站著了,可若不是沈獨此刻忽然喚他的名字,只怕所有人都會下意識地將他忽略。

      太安靜了……

      甚至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

      直到此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這一刻匯聚到了他的是身上。

      也包括姚青。

      只是這一刻的姚青,那一張極為英氣的臉容上,卻第一次出現了一種難以分辨的複雜,以至於當初不空山西,沈獨當初問的那一句話忽然浮現在了心底。

      崔紅卻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他如今雖不是間天崖左右二使之一,可多年來料理道中事務,早已經成熟老辣,練出一身處變不驚的本領。

      面對著沈獨的詢問,他只是鎮定地躬身一禮:「回稟道主,崔紅一開始便是間天崖上人,以前願為道主效命,將來也願為道主赴死。」

      說得可真是好聽啊。

      沈獨眉梢輕輕地一挑,輕輕撥弄了自己腕間那沉香木佛珠一下,目光卻是從崔紅的身上移到了姚青的身上,到底還是沒有多說什麼。

      只笑:「既然你願留下來,那便留下來吧。」

      「謝道主。」

      崔紅話不多,低頭謝過,便退到了一旁。

      其餘人不明白沈獨為什麼忽然要問崔紅。

      沈獨也沒有半點解釋的意思。

      彷彿在他這裡,問崔紅不過是忽然之間興起,並沒有什麼獨特的目的。

      他看向了鄭松,也看向了那已經準備離開妖魔道的三十一人,在他們忐忑的注視中,輕笑了一聲,只道:「你們走吧。」

      平平淡淡的四個字,這一瞬間,竟恍若天籟!

      誰也沒有想到,沈獨真的這麼好說話。

      就連鄭松都愣了一下。

      可接下來,這幫人便欣喜若狂,卻又強行按捺住了驚喜,連忙叩謝:「屬下等謝過道主!」

      說完,紛紛起身。

      沒人攔他們。

      初時他們還有警惕,可在往後退了幾步,發現沈獨只是看著他們離開,旁人也半點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之後,便慢慢放鬆了下來。

      寒絕頂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大起來,穿堂風灌得人半邊身子發冷;小起來,幾十步的功夫就能走到門口。

      作為間天崖上的要地,此處的出入口上,當然安排了人把守。但依照著所有人的經驗來看,這些人的武功都不高。

      畢竟這裡已經是間天崖的高處了。

      每一次議事的時候,厲害人物都在裡面了,其實也也用不著怎麼把守。

      所以,在走到門口的時候,所有人的警惕,才徹底地放鬆了下來:在他們看來,致命的威脅已經解除了。

      不少人都顯而易見地鬆了一口氣。

      外面的天光一下照在了他們的臉上,讓他們的面色看起來有些發白。

      鄭松覺得有些恍惚。

      他在間天崖上打待了有二十多年,從上一任老道主到這一任的沈獨,幾乎以為自己就要老死在這裡了。

      可竟還有離開的一天。

      太陽出來了。

      有些晃。

      鄭松沒忍住眨了眨眼,於是雙眼對這近乎熾烈的光線終於習慣了些,眼前的景象也變得清楚了一些。

      是兩列穿著深黑色間天崖服飾的守衛,站在道口上,持長刀而立。

      只不過……

      這樣的站姿,還有他們手裡的長刀……

      「不……」

      平日裡把守著寒絕頂的守衛拿的絕不是這樣的長刀,更不是這種渾然來自於森羅地獄一般肅殺的站姿!

      「不對,這不對!!!」

      一股徹骨的寒意,一下從背脊上傳來,令他毛骨悚然!

      鄭松幾乎立刻就反應了過來,想要朝著後方退去,為自己爭得一線可憐的生機。

      可哪裡有那樣的機會?

      早在眼見著他們走到那道口的的時候,沈獨的手臂就抬了起來。等到鄭松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他的手掌,便已經地向前一揮……

      像拂去什麼灰塵,又像是掃開什麼煩惱。

      動作實在是輕極了。

      可就是這樣漫不經心的動作,開啟了一場令人膽寒的殺戮!

      璀璨刺目的寒芒乍起!

      近百名守衛手起刀落!

      昔日風光的間天崖八大堂主之一,鄭松,只來得及發出了一聲慘叫,便被擁上來的「守衛」一道從額頭劃下!

      長滿皺紋的臉,瞬間被分割成了兩半。

      撲倒在地的時候,他不甘地竭盡全力,扭轉過頭——

      失去了生機的雙眼,只對上了台階上,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殺戮並沒有持續多久。

      以多攻少,以有備殺不防,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

      沒過一會兒,剛才還心懷慶幸、滿以為自己能安然離開間天崖的三十二個人,便都躺在了寒絕頂外面。

      濃重的血腥氣,被風吹了進來。

      近百名黑衣守衛一動不動地站在外面,個個目染霜寒,長刀沾血!

      裡面還跪著的眾人,這一時間只覺身上冷汗淋漓,更有先前猶豫是否要離開妖魔道者,一下嚇得癱倒在地!

      「你們站出來,我不殺你們,放你們走。」

      先前沈獨這一句話,還歷歷在耳,其餘音都還沒來得及從這寒絕頂上消散!可眨眼間,所有站出來的人已經死了個乾淨!

      承諾?

      金口玉言?

      駟馬難追?

      那是什麼狗屁玩意兒!他就從來沒在乎過!

      沈獨看著,都忍不住對這些人心生憐憫:為什麼,天底下會有人,而且還是這種曾在他手底下辦過事、吃過苦的人,會覺得他會變成那種心慈手軟、爛好人的傻子呢?

      騙一騙,哄一哄。

      竟然就這麼站出來了,把腦袋伸到了他案板上!

      「你們要知道,這個妖魔道,姓沈,名獨。」

      人坐在台階上,先前那頹唐疲憊的神情已如煙雲一般消散在臉上,乖戾殘忍的妖邪氣,毫無保留地淹沒而上,遮掩了眸底的清光。

      「只要我還沒死,這裡就是我的。」

      沈獨沒有看眾人,只是垂下了頭,懶懶散散地翻出了那一隻盒子。

      盛著糖的盒子。

      然後打開來,從裡面已經剩下不多的冰糖塊裡撿出一枚大的,塞進了自己的嘴裡,「卡」地一下,咬碎了。

      晶瑩的碎片,割傷了他舌尖。

      有點痛。

      可他不以為意,只是端著那糖盒,拍了拍自己的衣擺,慢慢站了起來,笑得格外漠然:「恭喜你們,活了下來。接下來的日子裡,希望你們也留一點腦子,好好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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