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烏雲低垂,遮蔽了月光。
看來又要下雨了。
唯一還能照明的,是院子裡的落地燈。
白色燈光的垂直落地,仔細看去,可以看到飄在空中的浮塵。
楊夜就這麽盯了那道白光好一會兒,旁邊院子總算傳來動靜。
——顧良出門了。
楊夜默默盯著他往長街上走去,隨後起身,不動聲色跟上了他。
此時正是晚上8點20分。
顧良從棺材鋪後門出發,繞到長街上,再往劉鄰居的家。
劉鄰居住在第七中學旁的那棟公寓樓裡,跟風學姐、查校長住的是同一棟。
去往這棟公寓,會經過燒烤攤、第七中學。
顧良路過燒烤攤的時候,劉鄰居的屍體正趴在小吃桌上,他的對面,李曉玉扮演的風學姐抬眼看見顧良,不由歎了一口氣。
顧良略朝她點點頭,徑直朝公寓樓走去。
顧良心裡有數,孟老板前往公寓樓時候被風學姐撞見了,這件事一定也是劇本內的規定情境。
因為只有風學姐看見孟老板離開了,才能趁他外出期間,把屍體藏進棺材鋪。
10分鍾後,8點半。
顧良抵達劉鄰居家門口。
這次劇本的體驗非常玄妙,人會失去記憶不說,對於老熟人荀楓,顧良先見到的是他的屍體,這會兒才來見他的真人。
走到劉鄰居家門口的時候,顧良略作了停頓,還是上前敲響了門。
顧良敲門是輕重和間隔時間都很均勻的三下,就像是有輕微的強迫症一樣。
很快有人來開門。
門打開,顧良一眼看到荀楓。
只不過這個時候的荀楓很不同尋常。
他穿著髒兮兮的襯衣,雙眼布滿血絲,就好像很多天都沒有睡過覺一樣。
與此同時,他滿身酒氣就像是剛酗過酒。
他這樣一副邋遢模樣,實在是跟平時那個認真嚴謹的心理醫形象相去太遠。
“太好了你沒事……不對,一會兒我要殺……等等……你是……”
荀楓一開口,嘴裡冒出許多斷斷續續的話,卻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顧良不得不拍拍他的肩。“荀楓,冷靜。進去說。”
入門走過玄關,左手邊是餐廳,顧良注意到旁邊的桌上擺了酒和花生米,這是按劇情要求來的——劉鄰居借口談生意約顧良談話,趁其不備殺了他。
右方則是客廳。
客廳頗為凌亂,尤其是茶幾,上面攤著好多張白紙,有胡亂寫寫畫畫的痕跡。
顧良隨手拿起一張紙,看見上面的文字後,不由皺了眉。
那是荀楓的字跡,他認得——從前長達大半年的診療時間裡,荀楓每周都會用工整漂亮的正楷記錄顧良的病情。
荀楓的字向來工整嚴謹,這回卻不同,他寫了很多遍“我殺了顧良”、“我殺了顧良”……
到了最後,那字跡都潦草得認不出來了。
荀楓走到顧良身邊,隨他看了一眼那些文字,然後說:“我大概是半個小時前醒的。剛醒的時候,我什麽都不記得了,我隻記得卡牌的設定。我很快反應過來,我這是死過一次了。”
“然後我來到客廳看到……看到我自己寫的字,我以為你真的死了,還是被我殺的——”
荀楓坐到沙發上,長長呼出一口氣。“還好你沒事。我剛沒忍住喝了很多酒。有些失態,見笑了。”
顧良沒答話,荀楓想起什麽來,問他:“劇本讓我今晚殺孟老板。現在你來了,而我失憶前又在白紙上寫下這些字,所以你是孟老板,而我……我昨天殺過你?並且我今天還得再殺你一次?”
顧良隻說:“不是你殺了我。是劉鄰居殺了孟老板。”
荀楓不說話,顧良見他沒動,兀自走到餐廳坐下,隨手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抿了一小口酒,道:“時間是不是差不多了?動手吧。”
荀楓從沙發上站起來,跟著顧良走進餐廳,坐到他對面,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他。“我不可能對你動手。”
“我知道,現實裡你是我的醫生。醫生是治病救命的,哪有害人的。但現在我們在遊戲裡——”
“在哪裡都不行!”
這是自那次落水事件之後,在不算很長的時間內,顧良第二次對荀楓感到詫異。
心理醫生如他,大部分時候都顯得冷靜自持。
這樣的荀楓實在是非常少見的。
不過轉瞬想想,大家都是普通人。
來到這樣莫名的遊戲世界,完全可以拋下從前那些禁錮自己的社會身份,人人都可以不必偽裝,荀楓又憑什麽不能顯露真實的情緒。
荀楓沒喝紅酒,而是給自己倒了杯白酒,直接吞了一大口下去。
片刻後,放下酒杯,荀楓坐直了,注視著顧良的眼睛。“你換位思考一下,換做是你,讓你拿自己的領帶勒死我,你做不做得到?你還記不記得,你的PTSD怎麽來的?”
顧良:“……抱歉。”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荀楓淺蹙著眉,繼續說道,“你是我的病人,我就該對你負責。”
顧良蹙眉,表情顯得有些無奈。
這讓荀楓想起了顧良落水的時候,自己情急之下的表現,以及當時他向楊夜說的話——字字句句都在表明他顧良是個瘋子。
那些話雖然無意,但確實是扎了顧良的心。
荀楓道:“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如果脫離醫生和病人的身份,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相處。”
顧良有些沒明白。“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你當我是朋友?”
荀楓的表情似寬慰、又似有些遺憾。
仔細看去,燈光映照下,他看向顧良的目光還有些許癡纏。
顧良倒是渾然未決,隻道:“我不太明白你問這句話的用意。我以為,在我結束治療後,跟你有些來往,不算壞你們行業的規矩?或者你對朋友的定義比較嚴格?你不拿我當朋友?”
荀楓居然點了頭。“對。如果我說,我不拿你當朋友呢?”
顧良詫異:“不拿我當朋友?那你拿我當什麽?課題研究對象?”
荀楓無奈一笑,仰頭喝下的半杯白酒,再朝顧良看去。
顧良安安靜靜坐在那兒,好像天塌下來,他都會是這個表情。
他這樣子,跟那大半年他每周四下午去荀楓那治療的時候,一模一樣。
這樣的他,讓荀楓無比懷念。
因為似乎只有在診療的時候,荀楓才能感覺到,顧良是完全信任自己,信賴自己的。
那會兒的顧良是脆弱不堪的,是專屬於自己的病人。
仿佛是——山石崩塌,河水倒流,星河墜地……所有人都在逃跑,只有顧良靜靜站著,世界的壯麗或者毀滅都跟他沒有關系。
他沒有刻意求死,但他也沒有特別強的求生欲。
只有自己,能夠出現在他面前,進而拯救他。
那種被需要的滿足感,實在是美妙異常,難以言喻。
只是在治療結束後,一切也都隨之結束。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荀楓無論再治療多少個病人,也無法再找到這種滿足感,就好像是他自己生病了一樣。
於是荀楓明白了,他對顧良的感情不一般,早已超出了醫患界限。
“有些事情,在治療你的時候,我不能想,那是違反職業道德的事。等治療結束,我也需要一段時間認清自己對你到底什麽感情,所以我什麽都沒說。”
“但現在如果我再不說,可能就沒機會了。我今天以為自己殺了你的時候,我……”
“就當我懦弱吧。反正過一會兒,你就會把這一切都全部忘記。”
聽到這裡,顧良眼瞼垂了下去,他抬手握住面前的酒杯,乍一看是閑適的姿勢。
但他從肩膀到小臂的線條都崩得很緊,很顯然是覺得有些拘謹。
荀楓把這一切看在眼裡,但還是苦笑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我這麽說的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顧良沒吭聲。
荀楓終究直白道:“顧良,我喜歡你。愛情層面的那種。”
半晌,顧良語氣平靜地回復:“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不懂這是為什麽。”
荀楓說:“因為你很好。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
大概是因為劇本場地樣板房的隔音效果並不好的緣故,虛掩的門外,漆黑的樓道裡,跟蹤顧良而來的楊夜恰把這一切盡數聽了進去。
楊夜屏息凝神,一時之間,不知為什麽,他感覺自己可能比荀楓還要緊張。
荀楓始終記得第一次見到顧良的情形。
他坐在診療室等顧良。
顧良準時到達,敲門聲是很均勻的三下。
他穿了一身淺棕色的風衣,有著少見的茶色瞳孔,鼻梁高挺,眼窩很深。
這種長相的人專注地看向旁人的時候,總讓人覺得他很深情。
只可惜他面容蒼白,再加上氣質冷漠疏離,這種感覺就被衝淡了。
“可以說說,你為什麽想來找我聊聊麽?你遇到了什麽問題?”
“我有罪。我害死了兩個人。”
“你害了誰?”荀楓右手握住的鋼筆刹那間穿透紙張,筆尖都差點斷裂。
顧良緩緩道:“兩個人。一個是我的母親。另一個,是一個小姑娘的母親。”
……
當下,荀楓再給自己倒一杯酒,對顧良提到了這件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第一次和你聊天,就覺得非常心疼。這對於一個心理醫生來說,很不專業。因為每一個病人都值得同情,只是——”
顧良打斷他:“同情一個人,想照顧一個人,並不意味著喜歡。”
荀楓笑得無奈。“對,一開始我也困惑,困惑自己對你的感情,困惑自己的性向……但時至今日,我已經認清自己了。現在,我只是單純告訴你我的心意。我沒想得到什麽。”
顧良抬起眼瞼,迎上荀楓的目光。“荀楓,你是我的醫生,正因為你知道我做過多麽糟糕的事,你才不該對我有這種情感。我這樣的人,不值得被人喜歡。”
顧良並沒有糾結性別問題,也沒有糾結現在談這件事的時機對不對。
他似乎只是單純地認為自己這樣的人不配有人喜歡。
荀楓伸手揉了揉眉心。“顧良,我說過,你對自己評價這麽低,只是因為你……”
“嗯,因為我自卑。你幫我分析過,我看上去清高,其實是因為骨子裡自卑。”
顧良笑得自嘲,“你還說,這跟原生家庭什麽的關系很大。”
荀楓吸口氣,歎道:“自卑也好,清高也好……你非要認為自己不可饒恕也罷,你不認為,我了解你的所有之後,還喜歡你,這種喜歡其實來得比較真嗎?”
顧良搖頭:“不會。我只會覺得你心理有問題。”
荀楓:“……”
顧良說話的時候,荀楓一直看著他。
荀楓知道,顧良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任何冒犯自己的意思。
顧良說這話,也確實不是在攻擊荀楓,相反他的表情很認真。
因為他是真的覺得荀楓有毛病,他是在幫荀楓分析問題。
顧良道:“通常情況下,人會對一個非常差勁的人動心,是某種同情泛濫,又或者補償心理作祟。就不說我做過的事情,我既不好看,性格也不好。所以你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荀楓:“……”
門外楊夜:“……”
荀楓苦笑了一下,酒精上頭,臉都有些紅了。
他伸出手兩手,掌心來回揉搓著自己的臉頰。“總之顧良,你確實是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是吧?我完全沒有機會?”
顧良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我從沒往這方面想過。”
很好。起碼拒絕得很乾脆。
顧良這樣的人,連“雖然你是個好人,但我們不合適”的場面話都不會說,是實實在在乾乾脆脆的徹底拒絕。
荀楓連好人卡都沒被發成,但他來不及失落,卡牌已經開始震動。
顧良目光平靜地看向荀楓。“它在提醒你,是時候對我動手了。”
聞言,荀楓解下身上的領帶,這是劇本安排的作為他凶器的東西。
片刻後,荀楓拿著領帶走到了顧良的身後,低頭跟顧良說著什麽話。
顧良看上去聽得很專注,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什麽時候脖頸前多了條領帶。
按劇本,因為查校長散步的那條不實消息,孟老板棺材店的生意一落千丈。
劉鄰居約孟老板來,就是借的談生意的名義。
顧良倒是沒按劇本要求跟荀楓談生意,只是問他一句:“對了,劉鄰居殺孟老板的動機是什麽?”
荀楓說:“劉鄰居有一次跟孟老板閑聊,說自己喜歡風學姐。孟老板嘲笑了他,說他還不如丁乞丐。劉鄰居懷恨在心,想殺他泄憤。”
“知道了。動手吧。”
“真以為我要對你動手?”
顧良坐在椅子上,荀楓站在椅背後方,傾身上前,兩手繞在顧良脖頸前,話說到最後的時候,唇幾乎湊在了他耳邊。
兩個人看上去,簡直像親密依偎的戀人。
盡管如此,但荀楓也許會隨時取顧良的性命。
這個時候,門外目睹了一切的楊夜,總算飛起一腳把房門踹開,徑直闖了進去。
“荀楓,你放開顧良。現在還不知道死者是誰。你可能真的會殺了他!”
荀楓轉頭,目光在片刻的詫異後又恢復平靜,他問楊夜:“那你想怎麽樣?”
楊夜回答得很乾脆:“放火,燒場地。”
這個當頭,楊夜和荀楓的卡牌同時響起提示:“重複一遍劇情——劉鄰居以談生意的名義獨自宴請孟老板。因此,王壽衣在場,不滿足劇本要求,請王壽衣立刻離開,也請劉鄰居即刻按照規定行動,否則兩個人均需接受違規處罰。”
顧良疑惑地看向楊夜,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
但很快顧良反應過來,他應該什麽都聽到了。
既然楊夜出現在這裡是違規的,那麽他來這裡就不是在執行劇情任務,他只能是跟蹤自己來的。
因此,他從一開始就在門外,自然什麽都聽到了。
顧良此時也顧不得什麽,隻霍然站起身,對楊夜說:“你快出去。”
楊夜深深看一眼顧良,什麽都沒說,直接走向了廚房。
蹲下身,楊夜打開煤氣灶下方的櫃子,揚聲對顧良說:“你們先走,並且叫走這棟房子的其余玩家。我來負責引爆——”
“你想怎麽引爆?”
“我受過訓練。放心。”
“楊夜,這很危險。”
“知道危險就趕快離開!”
這個時候,久違的廣播聲響了起來。
“下面針對突發情況進行全城廣播:由於玩家誤操作,全城停氣斷電一個小時。”
“這也是為了大家的安全考慮。前有玩家違規操作,造成劇組毀於火海的先例,所以本次劇本場地、服化道等各方面的安全設施都進行了升級。”
“防火防爆,保證各位玩家安全,是系統應盡的義務。造成不便之處,萬分抱歉。”
楊夜:“……”
顧良:“……”
荀楓:“……”
兩分鍾後,廣播繼續:“王壽衣違規,劉鄰居違規,將接受處罰。”
廣播結束,四名黑衣人出現,分別帶走了楊夜和荀楓。
顧良重新坐回椅子上,扶額無聲歎了一口氣。
第五名黑衣人旋即出現,拿起一條領帶,勒向了顧良的脖頸……
房間陰暗,空氣潮濕。
顧良在一張古舊的床上醒來。
他坐起來,拿起卡牌一看,時間顯示是8月7日晚上9點。
起床後,顧良率先看見床前有疊放整齊的道具衣褲。
怔忡片刻,他去到廚房,看到垃圾桶裡已經有雞蛋殼,冰箱裡有保鮮袋封著的粥。
這會兒他明白過來自己失憶了,可能已經死過了一次。
這是不是自己第一次失憶?
自己會不會有記錄過什麽?
思及於此,顧良匆匆喝了點粥,就回到了閣樓臥室。
他翻找了一下,最後在床頭找到一個記帳本。
原本是記帳的本子,被他當成了日記本使用。
“8月7日(實際應該是8月8日)晚上9點,我醒來,這應該是我第一次醒來,我意識到我死過一次了……”
“10點半,與楊夜一起遇見丁乞丐和風學姐的屍體……”
“次日6點,我的時間顯示8月8日6點,按正常時間流應該是8月9日6點,我殺了查校長,這是我第二次殺他。”
“10點,風學姐來找我,我聽見她在跟黑衣人說什麽攻受……”
顧良看見自己在這裡打了幾把叉,重新寫回重點:“在棺材鋪,我們找到了劉鄰居的屍體,是風學姐殺了他。”
“中午,楊夜請客吃飯。實際上昨晚夜宵和今天早飯也是他請的。粉蒸排骨很好吃。嗯……依然與案情無關。”
“下午收到了新劇情……顧良,你看到這裡的時候,可以把這本日記燒了。”
“因為現在我基本確定,我就是本案的真凶。”
“下面針對該日記本的內容進行修正。第一條,我醒來、以為自己死過一次了,修正為,那個時候我已經死過兩次。”
“今天晚上我會去劉鄰居家,他應該就是會在9點殺我的凶手。到那個時候,我將第三次在這個劇本死去。”
“不過這不重要。我依然不會死。因為我才是真凶。”
“這是你自己寫的日記,燒掉它,應該不算毀壞證據。一樓正廳中間的那個棺材下方藏著東西。等你打開棺材,就會明白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