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信
周遭人群的議論聲隨之低落,漸趨寂靜,島上風聲颯颯,樹影搖動,裡頭的掙扎痛呼已微不可聞, 丫鬟僕婦焦急的聲音卻帶了哭腔, 最終, 就在眾人心神緊繃之際, 傳來丫鬟撕心裂肺的聲音——「少夫人,你醒醒呀!」
裡頭的驚呼痛喊此起彼伏, 令容臉上唰的一下變得蒼白。
她緊貼在楊氏身邊,雙手不自覺地將楊氏手臂越攥越緊, 聽見周遭人群的低聲議論。
「怕是血崩了。」
「懷著身子摔得那麼重,又沒郎中, 唉!」
「可惜了,好好的來游玩,卻遭這樣的禍事。」
……
紛亂的言語入耳,令容眼前晃來晃去的全是方才從觀景台瞧見的一幕,是裴少夫人被抬走後地上紅豆般的血跡。前世活了二十年,她經歷了祖父的急痛過世,承受了父親死在流放之地的噩耗,眼睜睜看著病容枯槁的母親溘然長逝, 甚至自身也經歷過生死。
然而乘興游玩的孕婦驟然遭到變故, 母子俱亡, 這般消息依舊令人心頭巨震。
她甚至在後悔,方才倘若走得慢些,讓那惡婦的怒火發作得遲些,兩條人命未必會驟然消失。但這一切已成事實,沒有半點挽回的餘地。
愈是如此想,心中便愈發難過。
淚水不期然地掉落,滲入衣袖。
肩膀被楊氏輕輕攬住,令容靠在楊氏懷裡,沉默不語。
楊氏縱然見慣風浪,聲音中都是惋惜嘆息,「可憐的。」
裴家僕從的哀哭透窗而出,罪魁禍首高陽長公主卻早已不見蹤影。圍在酒樓前的人群裡,有跟裴家相熟的,都過去勸慰,不熟的,便嘆息著走開。
裡頭情狀必定甚慘,楊氏沒敢讓韓瑤和令容過去,隻請後面趕來的劉氏照看著晚輩,她進了酒樓,去尋裴家夫人。
半晌後走出門來,見唐解憂站在劉氏身旁沉默不語,怒氣直往上涌。
方才長公主的人來召令容時她就覺得不對勁,因不放心,特地帶了韓瑤過來瞧,誰知一到酒樓跟前,便見裴少夫人摔倒在地,長公主在觀景台盛氣凌人,唐解憂站在身側。她怎會不知這外甥女的惡習,平素尚能忍耐,而今兩條人命驟然離去,怒氣便再難壓制。
楊氏眼底陰雲密布,狠狠瞪了唐解憂一眼,過來牽著女兒和兒媳的手,聲音冷沉。
「先回府再說。」
……
乘船回別苑時,眾人都緘默不語,甚至回府的路上也沉默。
楊氏帶著令容和韓瑤同乘馬車,臉色都不太好看。
令容固然心情低落,卻也知道這事兒很快便會傳遍京城,府裡定會查問此事,遂打起精神,先將詳細經過,連同各自說的話,全都說給楊氏聽。
楊氏聽罷,沉默頷首,握著令容的手,只叫她別害怕。
回到府中,劉氏婆媳自回住處,楊氏安排僕婦去準備給裴家吊唁的東西,又讓人陪著令容和韓瑤回去,她連馬車都沒下,讓車夫驅車前行,也不知是要去哪裡。
令容心情很沉悶,高陽長公主的無端責問已無關緊要,甚至連腕上的傷痕都不像平常那樣疼得厲害。同韓瑤一起回到銀光院,女郎中過來擦了藥,兩人便並肩坐在廊下,一道發呆,等楊氏回來後再處置白日的事。
——挑唆長公主生事,累及無辜性命,這種事自然非同小可。
挑起事端的唐解憂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看到裴家少夫人摔倒時,她也同樣嚇得傻了,沒想到幾句讒言竟會引起這樣的禍事。肩膀上固然受傷疼痛,卻遠不及楊氏那刀子般剜過來的目光令她心驚。
在相府住久了,她知道楊氏對她不滿,卻也知道楊氏顧忌著太夫人,從未流露過。
今日卻截然不同,那目光鋒銳如刀,裹滿了怒氣,像是要將她千刀萬剮似的。
唐解憂心裡咚咚直跳,在島上時嚇得六神無主,回府的路上才漸漸尋回鎮定。
她回到慶遠堂,片刻都沒耽擱,徑直去找太夫人。
太夫人正在小佛堂裡念佛珠,見她進來時髮髻微亂,肩膀衣裳稍散,登時一驚。
「好好的去游玩散心,這是怎麼了?」太夫人擱下念珠,病中蒼白的臉上滿是詫異。
唐解憂淚流雙目,幾步走上前,撲跪在太夫人跟前,便哽咽起來,「外祖母。」
太夫人捧著她掛滿淚珠的臉,心疼而擔憂,「出了什麼事?臉色這樣難看,快起來,當心跪著傷了膝蓋。」
「今日去葫蘆島時踫見了高陽長公主,她讓我去泡茶,後來提起表哥娶了表嫂的事情,便召來見見。結果……」唐解憂仍舊跪著,緊緊抱住太夫人的胳膊,淚水掉得愈來愈疾,臉色也愈發蒼白,「結果她不把長公主放在眼裡,出言頂撞,長公主盛怒之下拿鞭子打人……」
「傷到你了嗎?」
「打在了這裡。」唐解憂將肩膀遞過去,掀開單薄的衣衫,便見肩頭上一道紫青的淤痕格外醒目。
太夫人最是疼她,見了那傷,眼淚就掉了下來,「傅氏怎麼如此可惡!」
唐解憂哭得更凶,「這也無妨,終歸是我先泡茶,才讓長公主想起傅氏,生了那場氣,我受著就是了。可當時咱們在觀景台上,長公主將桌上的茶杯打落,被底下裴家的少夫人踩著跌倒了。外祖母……」她滾進太夫人懷裡,身子微微顫抖,「那少夫人懷著身子,跌了一跤,沒多久就血崩死了。怎麼辦,解憂好害怕,怎麼辦……」
她這言語雖有不實之處,驚恐害怕卻都是真的。
太夫人將她護在懷裡,忙忙地幫她擦眼淚,一聲聲兒安慰,「不怕,不怕。都是那傅氏可惡,失禮頂撞才招來此時。外祖母在這兒,別怕。」
唐解憂只管哭,風中落葉似的顫抖不停。
太夫人等她哭夠了,忙叫人來給她肩上擦藥,心裡滿是氣怒,趁著唐解憂在內間上藥的功夫,當即讓僕婦去叫令容。
……
令容趕到慶遠堂時,太夫人就坐在低矮的短榻上,臉色難看。
而今時氣仍舊很熱,眾人穿上半袖薄衫躲著消暑都來不及,太夫人自正月裡染了風寒後,身子便不太康健,病情時好時壞,到如今暑熱天氣,身上仍穿著裡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最外頭還是厚實細密的料子。
因她坐得太低,且滿面怒氣,令容為免被挑刺,便跪在蒲團上行禮。
「太夫人見召,不知是為何事?」她垂著頭,聲音平靜。
「今日葫蘆島上長公主盛怒,你也在場?」
「是。」
「長公主為何生氣,你可知情?」
「孫媳婦過去時,長公主就已有怒容,不知為何生氣。」
「呵!」太夫人冷笑,那微垂的嘴角弧度更深,拍案斥道︰「長公主游湖賞景,原本興致正好,才會叫了解憂去泡茶。原本是讓人高興的事,平白無故的怎會生氣!還不是你不知禮數,出言頂撞,才會惹怒了她。你總歸也是伯府出身,難道不知尊卑有別,長公主若是見責,就該賠禮認罪,豈能出言頂撞!你在家時,難道你母親沒教過這些禮數!」
這一通指責不分青紅皂白,令容原本就因唐解憂挑唆生事氣惱,見裴家母子俱損,又是震驚又是惋惜,如今聽見太夫人這般斥責,還牽扯母親宋氏,心中也惱了。
她直起身,對上太夫人的眼睛,「母親不止教我尊卑有別,還教我長幼有序。」
「放肆!」太夫人自然知道這是暗罵唐解憂的教養。
令容不為所動,心中坦蕩,說話也底氣十足,「當時長公主召見,我趕過去時,也有旁人看見。到了觀景台,長公主便怒氣衝衝地責問我為何出言狂妄,我隻辯解了一句,長公主就動手打人,茶杯滾落,讓裴家少夫人無辜喪命。前後就那麼點時間,在場的人都是見證,盡可查問。若沒有前情鋪墊,我如何能一句話就氣得長公主動手打人?孫媳婦向來愚笨,自問沒有那樣巧舌如簧的本事。」
太夫人早已偏信唐解憂,見她這般頂撞,氣得身子微顫。
「誰教你這樣隨意頂撞!長輩教導你,你就該反思錯處,往後引以為戒,乖順行事。哪有人像你,長輩還沒說幾句,你卻頂撞這樣一堆!」
「孫媳婦只是稟明情由,並非頂撞。」
令容連著踫上這些麻煩,又氣又惱,聲音生硬。
太夫人自覺丟了顏面,將茶杯重重拍在案上,「這還不是頂撞!我如今還病著,你就敢這樣說話,夾槍帶棒的,難怪會惹長公主生氣,誤了人的性命。這就是你的賢良淑德,這就是傅家的教養?我韓府是詩書禮儀之家,容不得你這種目無尊長的人!」
她做了半輩子相爺夫人,膝下兒孫成器,又有誥命在身,在府裡霸道慣了,最不喜的就是晚輩不將她放在眼裡,惱怒之下雙目倒豎,盛氣凌人。
令容滿腔怒氣,聽見她這般指責,反倒冷笑出來。
「我確實無才無德,不配做這少夫人。太夫人既然見責,我願自請下堂。」
聲音不高不低,雖委屈惱怒,說得卻頗沉靜,字字分明。
太夫人萬萬沒料到令容會說出這種話來,滿腔氣怒責備噎在喉嚨裡,愣住了。
令容跪得筆直,向來嬌麗含笑的臉上也籠了薄薄冰霜。
屋外,韓蟄腳步匆匆地趕來,聽見這話,掀簾的手霎時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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