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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雲 - 152.Chapter 152字體大小: A+
     

    陡峭懸崖上黑煙滾滾,石頭被燒得開裂,空氣中瀰漫著皮革燃燒后嗆人的氣味。

    長長的警車在山道上排成行,紅藍警燈照亮了天際。特警、刑警、救生員、森林公安……無數制服匆匆來去,狼眼手電筒的光束在山崖下交錯晃動。

    「第二區域沒有!」

    「第三搜救區也沒發現掉落痕迹!」

    「向下深入十米,搜救面積向橙色範圍擴大,不要放棄!」

    指揮車遙遙停下,呂局連大衣都來不及裹,便在幾名現場指揮員的簇擁下匆匆走來,劈頭蓋臉沙啞問:「怎麼樣了?」

    「不好。」余隊被人左右扶著,不知是凍得還是累得,只見滿眼眶通紅:「兩個人都摔下去了,聞劭不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應該是也跳了崖。搜救隊已經覆蓋了整個紅色重點區,目前還沒任何發現。」

    「有破碎人體組織嗎?」

    余隊臉頰猛地一抽,連身後趕來的魏副局都聞聲變色,不遠處一擁而上的刑偵支隊好幾個人同時軟了下去。

    但呂局卻緊盯著余隊,眯成縫的老眼有種堅冰般的鎮定。

    「……目前……也沒有。」余隊艱難地頓了頓,說:「一旦有發現,救生人員會立刻裝袋送上來,讓我們……做辨認。」

    呂局點點頭,望向腳下。

    黑不見底的山澗躥出陣陣寒風,像是大地上通往地獄的裂縫,隱約聽見陰風涌動時凄厲的哭號。

    「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盡最大的努力。」呂局緩緩道,「通知嚴峫的父母和楊媚,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

    「嚴隊!」

    「嚴隊你在哪!」

    「江隊!」

    「救援來了,堅持住!聽到請回答!」

    ……

    喊聲和喧囂漸漸向下移動,被北風捲起,一呼而散,漸漸消失在遠方。

    昏沉,劇痛。

    就像無數生鏽的鋸子來回拉扯大腦,嚴峫慢慢睜開眼睛,視線卻彷彿蒙著磨砂紙一樣模糊。半晌他終於慢慢對準聚焦,四肢百骸的疼痛漸漸爬回神經末梢,卻連叫都叫不出來,滿口裡凝固的鐵腥。

    「……江停呢?」他精疲力盡地想。

    然後他才遲鈍地意識到:「啊,我竟然沒死?」

    頭頂是無數茂密的樹叢生長在懸崖兩側,將峭壁連成了一線天。嚴峫竭力動了動手臂,聽覺總算稍微恢復些許,聽見不遠處傳來湍急的嘩嘩流水聲,而身下的地面柔軟冰涼濕潤。

    ——是河灘。

    無數橫向生長的樹枝與河流救了他的命。

    「……」嚴峫竭力試圖撐起上半身:「……江……」

    「別動。」

    那兩個字虛弱嘶啞到幾乎難以辨認,但嚴峫瞬間就認出了是誰——他喘息著一扭頭,果然是江停,他還活著!

    剎那間嚴峫神經就像過了電,喜悅的電流從上而下洗遍了全身。

    江停整個人蜷縮在他臂彎里,側臉枕在他頸窩間,膝蓋屈在胸前;他只穿著一件短袖T恤,似乎連抬臉的力氣都沒有,河水粼粼反射出千萬點波光,映著他青白透明的小半邊側頰,濕潤的黑髮落在沙地上。

    「你怎麼樣,江停?」嚴峫被打了一劑強心針,咬牙翻身抱住了他,觸手只覺體溫低得驚人:「你的衣服呢?」

    這話剛出口他立刻感覺到了什麼,低頭一看,愕然愣住。

    他脖頸和胸口鼓鼓囊囊裹滿了織物,是江停的衝鋒衣和保暖服!

    「胡鬧!你他媽個混賬!」嚴峫登時暴怒,立刻伸手脫衣服。但緊接著他聽見江停發出極其虛弱的阻止,儘管輕得幾近耳語:「沒用了……」

    「你說什麼!我們能活下去的!」

    江停搖搖頭,然後側著臉向上示意,這麼細微的動作卻似乎耗盡了他好不容易攢下來的力氣,「你知道我們是怎麼掉下來的嗎?」

    嚴峫往上一看。

    層層疊疊自然生長的植被蓋住了岩壁,近地面十來米都是布滿了亂石的四五十度斜坡,再往上幾乎就是垂直的刀削斧鑿。

    「我們撞上了很多樹,從上面翻下來……直到摔進河裡。這兒是下游,從時間算,離爆炸點大概有好幾里路了。」

    嚴峫愕然道:「你把我拖上岸的?」

    河水不會形成漲潮把他們推上河灘,只會把他們淹死。在高達數十米險死還生的墜落過程后,江停到底經歷了怎樣艱苦卓絕的掙扎,才在湍急的流水中推著他爬上岸?

    江停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可能是沒力氣,「救援可能……救援到不了這裡。你休息一會,等天亮后……你往上遊走,很快就能……」

    嚴峫粗暴把衣物塞進他脖頸:「你給我閉嘴!再說話揍你了!」

    「你這樣是浪費,你這樣我們都會……」

    「你懂個屁!閉嘴!」

    江停垂著眼睫,唇角似乎露出一絲傷感的紋路:「……可是我不行了,嚴峫。」

    頓了頓他說:「我已經看不見了。」

    嚴峫轟地一炸,炸得他眼前發黑,大腦空白,久久回不過神。

    「……什麼?」他茫然道,「什麼看不見了?怎麼會看不見呢?什麼意思?」

    江停摸索著把手伸到嚴峫胸前,抱住他另一側肩膀,把臉完全埋在那尚帶著暖意的結實頸窩裡。那是個全身心都完全依賴甚至是依附的姿態,可能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做。

    就算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也能清楚感覺到那顆熟悉的心臟在耳邊跳動,一下下衝擊著耳膜。

    「我不知道,可能是撞到了頭。沒什麼的,嚴峫……沒什麼的,人都有這個時候,別哭。」

    嚴峫發著抖,翻身用自己的外套裹住江停,把他緊緊抱在自己懷裡。

    「別哭,」江停斷斷續續說,「我很累了,稍微睡會兒……別這樣,我一點也不冷,挺暖和的。你父母是好人,我對不起他們,楊媚被我拖累了,老大不小的……」

    嚴峫咬牙按著他後腦,把他的頭窩進自己懷抱中,不斷親吻頭頂上帶著河水味道的濕漉漉的黑髮。

    但河水怎麼會這麼咸澀呢,他恍惚地想。

    真是太咸了。

    江停眼帘微合,瞳孔渙散無光,眼底卻似乎帶著徹底的放鬆和滿足。他只能維持這個姿勢了,即便在這麼狼狽的情況下,那張側臉的輪廓和五官的細節都挑不出任何瑕疵來,就像浸滿了水的白瓷;他的嘴唇泛著灰白,然而那也是很柔軟的,小聲說話時每一下闔動都緊貼在嚴峫胸前的肌膚上。

    「挺好的,最後咱倆還在一起,再陪我聊聊天吧……出去后你想幹什麼呢?這回總該升職了吧,要不就回家繼承煤礦,你爹媽一定會很高興的……」

    「干你,」嚴峫咬牙切齒道,「老子只想干你,然後帶你去結婚。」

    江停無聲地笑起來,儘管那笑意已經虛弱得幾乎看不見了,「好呀。」

    嚴峫肩膀奇怪地顫抖著,視線一陣陣模糊,喉嚨里堵著火燒一樣的酸痛。

    「你真好看,」江停喃喃道,「聽話,別哭,我睡會兒。」

    他全身重量慢慢壓在愛人胸前,閉上了眼睛。那瞬間嚴峫尖利地破了音:「江停!別睡!江停!!」

    有好幾秒鐘嚴峫全身的血都涼了,他抓住江停的下頷強行托起他的臉,顫抖著手指在鼻端下試探呼吸,直到確定還有微微的氣,應該只是暫時陷入了昏睡或者昏迷,才感覺到自己緊縮的心臟終於勉強再次恢復了跳動。

    「別睡,沒事的,」他神經質地一遍遍念叨,把所有能堆的衣服全堆在江停身上給他保暖,「沒事的,我抱著你……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遠處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一道身影出現在月光下,慢慢走近。

    那是聞劭。

    他遍體鱗傷且步伐緩慢,走到近前蹲下,盯住江停,身後拖著長長的血跡。

    「你他媽怎麼還不去死?」嚴峫一字一頓從牙縫中擠出聲音。

    「……你看,」聞劭歪了歪頭,答非所問:「他有反應。」

    嚴峫低頭一看,昏迷中的江停明顯身體繃緊,呼吸頻率急促,似乎很不安穩。

    「每次都是這樣,即便不用眼睛,他也能聽見,嗅見,或者是感覺到我……所以這三年裡我一直相信他沒有完全失去意識,他只是暫時去了某個地方,最終還是要醒來回到我身邊。」

    聞劭森亮的眼底露出一絲難以形容的神色,嚴峫認出了那是什麼。

    ——瘋子在長久扭曲後走投無路的徹底發狂。

    「只是這次不同,」他就帶著那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輕輕說:「這次他要跟我一起走了。」

    聞劭抬手伸向江停青白的側臉,他五指指甲全部翻開,血肉模糊,就像剛地獄里爬出來血淋淋的魔鬼。嚴峫啪地擰住了他的手,用力大到指節發抖,簡直是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推開,怒吼:「給老子滾!!」

    聞劭摔在沙地上,嚴峫就像頭被逼至絕境后瀕死反擊的凶獸,意識完全空白,脫下外套裹住江停,然後撲上去摁住他,抓著他頭髮就狠狠往地上摜!

    「噗!」聞劭噴出滿口血,一肘勾住嚴峫脖子反扔在地,毫不留情重鎚在他不知道已經開裂了幾根的肋骨上。拳縫擠壓血肉碎骨,五臟六腑彷彿被絞碎成泥,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

    「為什麼壞我的事,啊?」聞劭厲聲吼道:「為什麼偏偏你要出現壞我的事?!」

    嚴峫頭破血流,面目猙獰,一腳當腹猛蹬,把對手踹了出去,怒吼響徹山野:「因為你命就該絕!!你個噁心的毒販!!」

    聞劭咳著血俯在地上,嚴峫支起身,卻站不起來,胸骨已經顯現出了觸目驚心的微陷。然而在這個時候,疼痛已經從他的所有感官中退卻,只有狂熱的憤怒淹沒頭頂,將怒火灌注在全身上下每根血管里;他幾乎是踉蹌著爬過去,發狠掐住聞劭脖子,死死地把他頭往地上、石頭上砸!

    嘭!

    嘭!!

    每一聲砰響都伴隨著血花飛濺,聞劭已經發不出聲來,手指痙攣著抓住了嚴峫咽喉,用盡所有力量掐住了大動脈!

    「……呼……」

    「呼……」

    江停仰躺在黑夜的河灘邊,沒有人看見他慢慢抬起手臂,河水反光勾勒出支棱修長的腕骨和手指。

    他睜不開眼睛,發不出聲,耳朵里嗡嗡作響,連自己短促的倒氣都聽不見。他的靈魂彷彿漂浮在虛空中,右手卻在凌亂的衣物中麻木摸索了很久,直至終於觸碰到一把形狀非常熟悉冰冷的東西,隨即虛弱地、緊緊地握住。

    那是把槍。

    吉普爆炸前,嚴峫從後座夠著這把槍,隨手塞進了他后腰裡。

    命運就像精巧的機關,在每一個可能改變的節點上嚴絲合縫,所有悲歡離合,所有幽微關竅,最終都將導向冥冥中早已譜寫好了的收場——

    江停微微睜開眼睛,將槍口對準了不遠處殊死扭打的兩道身影。

    雖然他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嚴哥!」

    「嚴哥!」

    「嚴峫——」

    一聲聲呼喊伴隨著手電筒光回蕩在山谷,突然韓小梅站住腳步,猛地扭頭。

    搜救人員在陡峭濕滑的岩石間艱難跋涉,馬翔頭也不抬問:「怎麼了?」

    「……那邊有光。」

    「啊?」

    「是河,」韓小梅眯起眼睛,「是一條河!」

    搜救員紛紛頓住動作抬起身,只見韓小梅已經拽著擴音器跳下岩石,跌跌撞撞往河流方向奔去,連馬翔都阻止不及:「喂!回來!」

    「他們不會死的!一定是摔進河裡去了!」韓小梅回頭尖聲大喊,淚水突然奪眶而出:「只要他們掉進河裡,就一定能活下來!說不定現在已經離我們不遠了!」

    馬翔一時語塞。

    「嚴哥!江隊!」擴音器將韓小梅絕望的喊叫傳遍整座山谷:「你們在哪裡!你們回個話呀!嚴哥——」

    「嚴……」

    「嚴哥……」

    就像人在極度絕望中出現的幻覺,風中傳來影影綽綽的聲響,嚴峫心神一散。

    下一刻僵持被打破,他天旋地轉顱腦猛撞,被聞劭趁隙砸在了沙地上!

    咣當!

    劇震令他眼冒金星,剎那間除了眩暈之外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就在那被無限拉長的劇烈痛苦中,他終於聽清了遠處斷斷續續的聲音,果然是韓小梅!

    救生員已經搜到這裡了!

    「回話啊,」聞劭手肘抵著嚴峫咽喉,喘著粗氣嘲諷道,「再不回話他們可就走了?」

    「……」嚴峫臉色青紅髮紫,發不出任何聲音。

    「等那些人找到你的屍體,他們會怎麼說?是假惺惺掉兩滴眼淚,為你舉辦一場虛假冗長的葬禮,還是在心裡嘲笑你這個蠢貨,白白跳下來送死,最後卻什麼都不能改變?」

    聞劭靠近眼前這張令他恨不得挫骨揚灰的可惡的臉,鮮血從他鼻翼汩汩流淌,每個字都包含著濃烈不加掩飾的惡意:

    「從最開始你就註定了只在悲劇中扮演配角,嚴峫……你只是個廢物。」

    他們兩人無比近距離對視,嚴峫十指全部刺進了聞劭脖頸,幾道鮮血順著指印蜿蜒而下。不過在這時候對他們來說,好像肉體上的任何傷害或痛苦都已經不算什麼了,嚴峫暴戾兇悍的臉因為使力過度而扭曲,向邊上側了側頭,緩緩做出兩個口型。

    ——傻、逼。

    聞劭順著他的目光一望,赫然只見江停已經強行坐起身,雙目無神望著別處,槍口卻正沖著他們!

    河水在槍口上閃出森寒光點,聞劭一愣,旋即好似看到了什麼笑話:「開槍啊,江停?」

    「……」

    「你已經看不見了對吧?」

    江停彷彿沒聽見般一動不動。

    「開槍吧,還是說你不敢隨便扣下扳機,」聞劭喘息著笑起來:「是殺死我還是殺死姓嚴的,你不敢賭一把試試?」

    ——我不敢么?江停想。

    記憶中子彈出膛那一下的震動穿過虛空,穿過血脈,勾動了意識深處某個越來越清晰的片段,十多年前熟悉的聲響從耳畔響起——

    砰!

    叮噹。

    砰!

    叮噹。

    砰!

    ……

    彈殼在腳邊落了一地,江停摘下耳套,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問:

    「你是這兒的學生?」

    江停回過頭,空空蕩蕩的射擊場門口,有個乾瘦高挑的老人正逆著光,背手站在那裡。

    「……是。」

    「七米十發九十七,成績還可以。」

    「您過獎了……」

    「但是還差口氣。」

    江停只當這是不知哪裡跑來溜達的退休老頭,微微一哂,也不反駁。

    「不服氣?」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戰術射擊首先是用心,其次是用腦,最後才是用眼。風速、距離、角度、心跳、呼吸,這些因素在狙擊手的計算中必須達到完美統一,否則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你扣動扳機時太注重用眼,但畢業後跟隊出警,哪個目標會像靜態靶一樣定著不動任你打?」

    江停正收拾背包準備走人,聞言無奈地搖搖頭:「可是基層規定已經改了,老人家,現在出警都不敢開槍了!」

    「警察不敢開槍,難道犯罪分子也不敢?」

    不知為何江停心中倏而一跳,下意識站住了。

    「總有些警種是要直面生死的,當你肩負警徽開槍時,法律條文與實際正義都在你扳機之下。」老人抬手指指左心,又點點太陽穴:「聲音,手感,射擊本能,感官測算……狙擊手靠的不是啃教材或靜態靶。年輕人,你還差點兒,回去多練練。」

    江停回過頭,想說什麼又怔住了。老人向他微微頷首,嚴肅瘦削的臉上倒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慈愛,然後轉身背著手走出了射擊場。

    那是很多年前公大校園的盛夏,大門外烈日白光,燦爛耀眼。

    岳廣平挺拔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那光輝而崢嶸的歲月里。

    「承認吧,江停。」聞劭遺憾地道,滿頭滿臉和半邊胸膛都已經被鮮血淋得透濕,但他眼底仍然閃爍著不可錯認的惡意的憐憫:「你不敢。」

    就在這時嚴峫揮掌重重橫打在緊鉗自己咽喉的手臂上,左右雙手反擰,喀嚓!聞劭沒想到他那麼悍,手肘發出清脆聲音,頓時以一個可怕的角度彎折了!

    嘭地沉重悶響,嚴峫一腳把聞劭踹得飛退,不顧一切吼道:「江停!現在!!」

    聞劭踉蹌數步站穩,眼底閃過凶色,拔腿踉蹌向嚴峫撲來!

    風速,距離,聲音,心跳,呼吸。

    江停虛弱的喘息一凝,風將這世上每一絲最細微的動靜都送進他耳膜里。嚴峫的心跳,聞劭的喘息,衣料與空氣摩擦的振動,泥土被腳底擠壓的聲響……聲音將一切壓成平面圖,旋即在大腦深處旋轉崛起,構建成立體投影。

    聞劭凌空撲向嚴峫。

    江停抬起槍口,冥冥中無數英魂從虛空中伸出手,與他共同扣下扳機——

    砰!!

    槍響貫徹山林,韓小梅腳步猛頓,驚愕抬頭。

    順著她的視線穿過重重草木與濃黑夜色,河灘邊,子彈飛旋破空,穿過聞劭的咽喉,揚起一弧衝天血箭!

    劍拔弩張在此刻靜止,短短須臾間,卻像是一出漫長的悲劇轟然落幕。

    聞劭雙膝跪地,搖晃數下卻終於再也來不及,失去生機的屍體一頭栽倒在地。

    他死了。

    如果仔細翻看屍體的話,就會發現子彈穿過喉管的位置與那自戕的村醫完全相同,一絲一毫都不差。

    中緬兩地,橫跨萬里,罪惡的紐帶就此頹然斷裂。

    這麼多年來無數嚎哭的冤魂在這一刻超然解脫,升向天際。

    「……江停,」嚴峫失聲道:「江停!」

    江停手一松,在槍落地的同時順著后坐力向後仰倒。

    嚴峫踉踉蹌蹌衝上前,尖利的怒吼變了調:「江停!醒醒,看著我!看著我!!」

    「江隊,嚴隊——」

    「嚴隊!」

    「他們在那!他們在那!!」

    遠處河灘盡頭,晃動的光點迅速靠近,那是搜救員在向這邊狂奔。

    但嚴峫什麼都看不見,也感覺不到。

    他懷裡抱著自己的整個世界。

    「……」江停嘴唇一動,似乎說了兩個字。嚴峫發著抖低下頭,只聽他又重複了一遍,說的是:「真好。」

    他指尖在嚴峫硬朗的側臉上滑落,其實已經感覺不到什麼了。

    真好。

    無數戰友的身影出現在半空中,帶著熟悉又喜悅的笑容,向他張開雙臂。江停也微笑起來,舉步走向那些歡聲笑語與斑斑血淚交織、累累功勛與紛飛戰火錯落的歲月,最後一次轉身回眸。

    嚴峫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身體,在一聲聲竭力大喊著什麼。

    你還活著,江停想。

    這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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