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的後面， 完整地記錄了那次對話的內容。

　一番解釋之後， 沈疏珩明白了研究者的來意。

　那時， 他仍處於失去的悲痛之中， 當研究者說他可以有一個願望的時候， 他隻說：我要他回到我身邊。

　研究者：“你確定要換他回來？你要想清楚， 其實讓他在另一個世界開始新的人生也很好，而你的人生， 也有光明的未來在等你， 換他回來的代價，卻非常沉重。”

　沈疏珩：“我要他回來，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研究者：“為什麽？”

　沈疏珩沒有回答。

　研究者：“他的這具身體已經死了，不可能復活，他只能以另一個身份回來，這樣你也願意嗎？”

　沈疏珩：“只要是他。我只求他回來。”

　研究者：“好吧， 你願意用什麽來換？”

　沈疏珩：“我可以用什麽來換？”

　研究者：“換他回來需要很大的能量， 你的選項有限。”

　“第一，健康……算了你本身也沒什麽健康。”

　“第二，未來的事業氣運。”

　沈疏珩：“我還有什麽事業氣運？”

　研究者：“你有， 而且……很多。”

　沈疏珩思索良久，否定了這個選項。

　研究者：“第三，他人對你的愛。”

　“這個愛， 是廣泛意義上的愛， 比如親情， 友情， 愛情；也比如崇拜、敬仰、憐愛……等情感。”

　“少了這個，你的人際關系將會變得十分淡薄。”

　沈疏珩：“還有別的選項嗎？”

　研究者：“其他項目不足以支持讓他回來的能量。”

　沈疏珩：“就第三個吧。”

　研究者：“你確定？這樣一來，當他回來之後，他也不會愛你，他不再會像曾經一樣對待你。”

　沈疏珩沉默良久。

　沈疏珩：“確認。”

　……

　雲彥的目光在最後的“確認”兩個字上停留了很久。

　資料上隻對當時的對話做了簡要的記錄，但雲彥看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卻可以想象沈疏珩當時的神色。

　悲哀，蒼涼，帶著孤注一擲的執拗。

　“怎麽這麽傻……”

　安靜的房間裡，雲彥急促地呼吸著，試圖平複心中的悶痛，可眼前的一切卻被淚水模糊。

　他重新去看研究者對於“愛”的解釋，終於確認——這個選項，是抽掉了沈疏珩生命中所有“愛”的基底。

　所以，他的母親和外公一直對他漠不關心

　所以，陳貟說自己以前和他關系並不好，甚至有些怕他。

　所以，沒有人追求過他，沒有人主動接近他。

　所以，縱然他相貌出眾，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就算在看到他的瞬間知道他很英俊，也會因為沒有“愛”的支撐，而不會產生“讚歎”“喜愛”之類的情緒。

　沒有人憐愛他，沒有人崇敬他，沒有人欽佩他……因此他只能通過利益和算計來維系所有的關系，所以他所有的關系都是冷硬的。

　最殘忍的是他自己分明能夠產生愛的情感，卻沒有人回應。

　他所處的，是一片人情的荒漠。他在荒漠中央，無論朝向任何一個方向呐喊求助，都沒有港灣，也沒有盡頭。

　看著那些解釋，雲彥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用刀子一下一下地慢慢割，疼的幾乎無法呼吸。

　可是幸好，他在最後一頁看到了一個實際“抽取愛意”的年限——十年。

　沈疏珩是用一生中別人對他的愛去換的，可最終，他們隻抽取了十年。

　所以，陳貟說沈疏珩從去年開始有人喜歡，說他自己和沈疏珩關系好起來也不過是最近的事。

　所以沈母懺悔曾經對沈疏珩的漠不關心，所以沈疏珩對於母親和外公的愛如此珍重，卻又似乎不知如何應對才好，所以他們母子二人的相處看起來那麽奇怪……

　雖然還不知道原因是什麽，但雲彥此刻隻覺得感激和慶幸。

　幸好這樣的折磨終有盡頭，幸好自己回到了他身邊，幸好，他們還有相愛的可能，他們還有未來。

　天亮了，雲彥估算著沈疏珩醒來的時間，給他播去一個電話。

　“彥彥？”沈疏珩的聲音溫柔而低沉：“怎麽這麽早打過來？”

　明明已經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來收拾情緒，可當聽到沈疏珩的聲音時，雲彥還是一下子就紅了眼眶。

　雲彥打了個呵欠，用假裝的困意來掩蓋沙啞的聲音：“剛睡醒，想你了。”

　電話那邊沒有回答，雲彥卻聽到他輕笑的聲音。

　心臟仿佛被人輕輕揉了一下。

　“早安。”雲彥無意識地勾了勾嘴角。

　“嗯，”沈疏珩的聲音在耳畔震動：“早安。”

　兩人又隨意聊了幾句，沒有什麽實質的內容，但卻讓雲彥輕顫的身體漸漸平複，放松下來。

　沈疏珩的聲音那樣讓人安心，掛掉電話之後，雲彥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這一天，是雲彥第一次因為情緒而影響了拍戲，連導演都看出他狀態不佳。

　幸而之前進度挺快，今天他的戲份也不重，勉強拍完了上午的戲份之後，導演乾脆讓他下午好好休息。

　午飯之後雲彥卸了妝，卻沒有離開，趁著葉洛下午拍戲的時候叫走了莫林。

　兩個人跑去無人使用的區域，坐在某個空曠的宮殿台階上，一同望著茫茫天空。

　“現在，你知道自己是誰了？”莫林先開口。

　雲彥點點頭：“可我還有很多疑問。”

　“你說。”

　“沈疏珩做出的交換你知道吧？”雲彥看到莫林點頭，又問：“原本的時間是一生，後來為什麽變成了十年？”

　莫林歎口氣，道：“因為你們兩個人的願望，給當初負責那個實驗的人——哦，他是我學長，你們給他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麻煩？”

　“對，你沒有發現嗎？他用別人對他的愛換你回來，而你隻想讓別人愛他——這就是個悖論，你們的願望根本不可能同時達成。”

　雲彥當然發現了，他也隱隱感覺到，事情的關鍵大約就藏在此處。

　可是……

　“如果我們兩個願望相悖，為什麽你的學長還是答應了？”

　“因為他心太軟，”莫林瞥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要是我，我才不會這麽麻煩自己。”

　雲彥：“……”

　“資料編號你看見了吧？”莫林又說：“沈疏珩是43號，你是44號——嘖，這數字真不吉利，不過偏偏你們還得到了最好的結果，所以說啊，迷信要不得。”

　“當時你剛死，靈魂狀態還不太穩定，沈疏珩卻是愛意值和悔意值直接爆表，所以學長先找了他，答應了他之後，才找到的你。”

　“靈魂對話狀態的時間流速和這個世界不太一樣，所以你們大概沒有感覺到時間差，但對於學長來說，畢竟是有先後的，他答應了沈疏珩，總不能再回去讓他改，而且，沈疏珩大約也沒有什麽可改的了——他的願望和他的付出，對他而言，都沒有替代選項。”

　“所以，在你提出願望的時候，學長一開始才會否定，但大概是……被感動了吧，他還是答應了。”

　雲彥回想當時和那聲音的對話，當他說希望有人愛沈疏珩的時候，那個聲音確實是試圖讓他更換的，可後來不知為何又答應了。

　大約就是莫林說的那樣，他心太軟。

　雲彥此刻無比感激他的心軟。

　“既然答應了你，他就要想辦法啊，這就是麻煩所在了。”莫林繼續解釋：“他回來之後想了很久，最後還來跟我商量，我們一起得出了一個最終方案。”

　“既然你的願望是有人愛沈疏珩，我們想來想去，覺得你自己大約依舊是最合適的人選。因為沈疏珩非常特殊，像他這樣的人，在他最脆弱的時候陪伴他、走進他內心的機會非常少，可以說是稍縱即逝。隨著他的成長，他越是強大，這樣的機會就越是難得。”

　“我們想要選一個人愛上他，走近他，並得到他的愛，簡直太難了，除了使用你付出的能量之外，學長自己需要付出大量的精力——簡直就是虧本買賣。”

　“所以我們選擇取巧，還是讓你自己回來，自己的老公自己愛。”

　“所以，你付出的能量就省了下來。”

　“……等等，”雲彥打斷他：“那不就是說，我用我自己付出的能量，換了我自己回來？”

　莫林嘴角抽了抽：“哪有那麽簡單？”

　他繼續說道：“實現這個需要一個能量轉換的機器，能量的抽取項目和能量走向一旦確定不能更改，也就是說，你們確定要付出的，是必須要付的，而且，你的能量只能用在沈疏珩身上，沈疏珩的能量也只能用在你身上——學長研究的是為愛付出，又不是自我拯救。”

　雲彥怔了怔，點點頭：“那接下來呢？”

　“雖然不能用你自己的能量換你回來，但我們可以通過置換達到類似的效果。”

　“用沈疏珩付出的能量換你回來，然後將你付出的能量加在‘別人對他的愛’上，抵消掉沈疏珩需要付出的代價，縮短抽取“他人的愛”的時長。”

　“但是不得不說……”莫林看了他一眼：“你後來的那次生命不夠長，能量總值不足以抵消全部，所以，他必須經受大約五年沒有愛的時期。與此同時，你還有另外一個小願望，是讓他忘了你，我們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實施。”

　“因為在你離開的那段時間之內，沈疏珩的精神狀態非常不好。你沒有出現之前，他就算經歷了那麽大的變故，還是依然堅強，但你離開之後，他卻幾乎崩潰。”

　“他很愛他的父母，但他們之間的關系一直不夠親密，他從小就習慣了孤獨，而你，讓他不再孤獨。”

　“如果沒有嘗過親密與愛的滋味，人是不知孤獨為何物的。但是一旦嘗過之後，再將那種親密的溫暖從生命中剝奪，將會是致命的打擊。更不用說，他那時候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未來無窮無盡的孤獨。”

　“學長一直在默默關注他，總是因為他精神狀態的波動而膽戰心驚，所以後來，我們決定按照你的意思消除他的記憶，乾脆回到沒有你的從前，或許會好一些。”

　“消除他的記憶使用了一部分能量，後來我們還用了一部分，用於治愈他的身體——他原本胃不好，這你是知道的，後來吃藥什麽的總是反胃，精神狀態不好的時候更是難受的要死。問題倒是不算太大，但總是慘兮兮的，嘖嘖，學長都看不下去了，所以給他治了一下。”

　“原本年限應該縮短到五年，但是這些又用了一些，所以最終增加到了十年，恰好你後來那一世死的時候也差不多二十八歲，同齡人更有話題嘛！”

　雲彥：“……”你說的對。

　“呼……”莫林長舒一口氣：“算術題算是做完了，你也看到了，實際上最終你付出的比他多，會覺得不平衡嗎？”

　雲彥低頭笑出聲來 ，搖了搖頭。

　從能量的收支上來看，沈疏珩付出的減少了，而他得到了更多——雲彥回來了，他也得到了愛。

　而雲彥還是付出了那麽多，而曾經讓別人替他愛沈疏珩的願望沒有實現，而是要他自己來愛。

　可是……能量收支，卻並不是雲彥需要考慮的事。

　那是研究者的事。

　對於雲彥而言，他還有一個更大的，從未想過能夠實現的願望，就是可以活著，和沈疏珩相愛，相伴一生。

　付出？回報？

　他懶得計算。

　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足夠讓人感激上蒼。

　“謝謝，”雲彥再次說道：“幫我謝謝你的學長，我收回自己曾經的質疑——他是神，他是我們的神。”

　莫林翻了個白眼：“神什麽神——就是個沒得救的聖母心。”

　話是這麽說，雲彥卻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絲想念和暖意。

　兩人沉默片刻，雲彥忽然又想到什麽，問莫林：“我……喬思諭去世那天，沈疏珩有發過高燒嗎？”

　“有，”莫林說：“學長跟我說過，那天淋了大雨，回去之後燒到了四十多度，虧是命硬啊，幾天之後就退燒了，怎麽了？”

　雲彥眼神微閃，垂首，沒有說話。

　原來……沈疏珩的無名高熱是因為這個。

　原來……沈疏珩高燒時手中攥緊的，就是那塊玉墜。

　在那份43號實驗資料上，有寫日期。

　那個日期，正是沈疏珩父親去世的日子，也正是喬思諭死去的日子。

　命運如此吊詭，這一天永遠不想讓他好過。

　但以後不會了。

　雲彥長長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我去請假。”

　“啊？”莫林也立刻站起來：“你要回去？”

　雲彥點點頭，勾了勾嘴角：“我想見他。”

　“……”莫林表情有些微妙，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遞給他。

　“這是什麽？”雲彥疑惑，看了看，發現這是一張當地五星級酒店的房卡。

　莫林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頭髮：“那個……沈疏珩讓我給你的，他在這兒等你。”

　“……什麽？”雲彥睜大了眼睛：“怎麽……”

　“他今天一早到的，”莫林說：“之前不把記憶激發器給你，就是因為被他扣下了……”

　“他怎麽會——”雲彥沒說完就意識到，自己能想到找莫林，沈疏珩怎麽可能想不到？

　“去見見他吧，我幫你請假，畢竟我也是投資人之一，導演會同意的。”

　雲彥盯著房卡，怔怔地道：“……謝謝。”

　莫林搖了搖頭，又是一笑，仿佛覺得有趣。

　“你們夫夫兩個，還真是挺像的。”

　雲彥想笑，卻又覺得鼻頭髮酸，終於又道了聲謝，攥住那張卡，向場外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