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初妍和盧夫人進屋時,沒有看到紅蓼。董太夫人由高媽媽扶著,陰沉著臉坐在上首。宋嬈坐在下方,一臉幸灾樂禍。
初妍好生失望,她看到紅蓼來了宋家,還以爲紅蓼會直接與她對上呢,沒想到事到臨頭,對方還是不敢露面。
她忽然想到,前世也是如此,她直到臨死前才見到紅蓼。之前一直未曾見到對方,想必不是偶然,而是紅蓼一直有意避開她。
見不得光的小人,終究隻敢在背後使陰招。
兩人向董太夫人行過禮,一個叫「母親」,一個叫「祖母」。董太夫人死死地盯著初妍,冷笑一聲:「這聲『祖母』,老身可不敢當。」
初妍沒來得及開口,盧夫人先皺眉道:「母親,您和孩子過不去做什麽?」
「我和孩子過不去?」董太夫人嗤笑一聲,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啪」一下,將兩張信紙用力拍在案上,「你的好『女兒』,你自己看看!」
盧夫人不解,擔憂地看了初妍一眼。
高媽媽嘆了口氣,將兩張紙拿給盧夫人。盧夫人低頭看去,一張是畫,另一張則寫了畫中少女的生平。她看了幾行,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拿著信紙的手指發起抖來。
「阿妍……」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初妍,剩下的話怎麽都問不出口。
初妍目光掠過紙上少女的容顔,沉默片刻,輕輕一嘆:「夫人,對不起。」
聽到她道歉,改口叫她夫人,盧夫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整個人都發起抖來,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她看向董太夫人,「阿妍對我一直孝順得很,那日還拼命救了我。」
董太夫人面沉如水:「老大媳婦,事到如今,你還要護著這個心懷叵測的騙子嗎?」又看向初妍,有些不敢相信她這麽容易就承認了,「你承認自己是冒充的?」
初妍「嗯」了聲。
董太夫人「哼」了聲:「倒是敢作敢當。」逼問道,「你爲什麽要假冒阿姝,究竟是誰指使你這樣做的?」
初妍道:「沒有人指使。是我無意中撿到了一根發帶,被阿……大公子撞見,以爲我是他妹妹。我當時因病沒了記憶,糊裡糊塗就認了下來。」
宋嬈冷笑道:「你騙誰呢?怎麽就偏偏那麽巧,偏你撿到了發帶,還正巧被大哥看到?」
宋嬈恨死了初妍。她自從鼻子受傷,再也好不了,非但鼻子塌了歪了,說話還瓮聲瓮氣的,每每想到就恨得咬牙切齒。她不知衛昀身份,找不到他,把一筆賬全算在了初妍身上。
初妍瞥了她一眼,神情不屑:「你愛信不信。」
宋嬈氣得一噎。
董太夫人道:「你既然沒了記憶,又如何知道自己不是真的?」
初妍道:「我上回去莊子,無意中見到了那位丁三娘。後來問了她,知道她左臂上有道雲狀傷疤。」見過宋思禮和盧夫人的人,很容易認出,丁三娘完全是宋家人的長相。臂上的雲狀傷疤更是佐證了這個猜想。
宋嬈嚷道:「祖母,你休要信她,否則哪這麽巧,她先是無意中撿到發帶,後又無意中撞見大姐姐?她定是和人勾結了,想對我們家圖謀不軌。別的不提,上次您壽辰,她還勾結了外男入後園,把我的鼻子打成了這樣!」
董太夫人的怒氣被她這句話頓時打掉了一半。上次那個「外男」是誰,別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否則也不可能對宋嬈被傷一事裝聾作啞這麽久。
想到初妍與那位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她心裡不由咯噔一下。前兒宋思禮回來還悄悄告訴她,說宮裡透了風,有意讓初妍進宮,只等段氏的孝期過了就下旨。她當時還高興宋家就要出一位娘娘了,眼下居然發現這位是假冒的,該如何收場?
以宋家女兒的身份送進宮就是欺君之罪。可要就這麽處置了她,陛下是出了名不講理的性子,萬一到時向宋家要人,該怎麽辦?總不成把養在鄉間的那位送進去吧?
宋姝還在哭訴:「祖母,您一定要給我做主,休要放過這個騙子。」
董太夫人心煩意亂,斥道:「好了,我自有主意。」
宋姝被她一駡,眼泪含在眼眶裡,不敢出聲了。
董太夫人拿不定主意,想了想,吩咐道:「把她先看起來,立刻給老二送信。」
初妍被關在離鶴年堂不遠的一間廢弃空屋中,屋子又髒又舊,裡面只一桌一椅,一張竹榻,連鋪蓋都沒有,簡陋异常。
既來之則安之,初妍拿帕子撣了撣桌上椅上的灰,坐了下來,發了一會兒待。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飯菜的香味,却是門口看守她的兩個婆子在隔壁用午飯。
都到這時候了,也沒人給她送飯,顯然董太夫人打算餓她一頓。
初妍趴在桌上,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慶幸自己的明智。下車前看到紅蓼的背影,她就猜到了這場風波,想到董太夫人的一貫作風,特意藏了點心在懷中。
她打開油紙包,拿起包在裡面的小米糕慢慢啃著。可惜沒有水,噎得有些難受。
一塊小米糕吃完,外面傳來了喧嘩聲,初妍透過門縫看去,看到了盧夫人身邊的周媽媽和春暖。兩人一個提著食盒,一個抱著包袱,似乎想給她送東西,却被門口的婆子攔住了,正在爭執。
初妍的心微微刺痛:如果說對宋家人,她還有一絲愧疚,那就是對盧夫人的。盧夫人的心腸實在太柔軟了。自己欺騙了她,傷了她的心,她却還是想著自己,不忍心自己受苦。
後面的窗戶處忽然傳來動靜,初妍回頭,看到用橫木條釘得亂七八糟的窗戶外探出了香椽的臉。
初妍趕緊走過去。
香椽道:「姑娘,消息已經送出去了。」
初妍心下一鬆,露出笑來。
事情鬧開,董太夫人的反應和她預料得差不多,接下來就看忠勇侯府的反應了。
對忠勇侯府,初妍心中複雜:那是她的家人,却也縱著紅蓼,讓她有家難回。
她委實想不通:姬浩然明明是在意她這個妹妹的,紅蓼也不過是區區一個奴婢,還做了那麽多惡事,就算她有本事哄得母親一心依賴,也不至於讓忠勇侯府捧著她,反而不敢接她這個正牌小姐回去吧?
他們究竟在怕什麽?
如今,她在宋家已無退路。若這種情况下,姬浩然夫婦還是投鼠忌器,對她境况無動於衷,那這樣的兄嫂她不要也罷了。橫竪,她還準備了第二條萬不得已的退路。
香椽不知她的心事,隻擔憂地看著她問:「姑娘,你渴不渴?我帶了水來。」
初妍忍不住笑了:「我們香椽可真貼心。」
香椽赧然。木窗釘得密,茶壺塞不進,她索性在外面斟好,將小小的茶杯遞了進來。她是知道初妍藏了小米糕的,先還奇怪初妍何必多此一舉,現在才知道初妍早有預料。
初妍接過茶杯,連喝了三杯茶,哽在喉口的小米糕總算衝下去了。
香椽看著她的模樣,心中一酸,眼泪汪汪:「姑娘受委屈了。」
初妍搖頭:「有什麽好哭的?你放心,我很快就能自由。」將杯子還給她,囑咐她道,「你先回去吧,別被人發現了。」
這會兒,前面的動靜越發大了,周媽媽似乎驚叫了一聲。初妍見香椽一溜烟地跑了,再看向門外,發現不知何時,宋嬈帶著個小丫鬟出現在外面。
周媽媽手中的食盒被掀翻在地,一片狼藉,宋嬈踢了食盒一脚,冷笑道:「媽媽懂不懂規矩?太夫人叫把她看起來,偏你們雲汀院的人敢私自給她送東西。」
周媽媽看著地上的食物,氣得渾身發抖:「三姑娘,大姑娘關在裡面,到現在午膳還沒吃,我們給她送點吃的,難道還不行?」
宋嬈嗤了聲:「她算哪門子的大姑娘?你們大姑娘現在還在莊子上,祖母已經派人去接了。裡面的就是個不知廉耻的騙子,也就你們雲汀院把她當個寶。」
周媽媽是個口拙的,氣了半天,脫口而出:「三姑娘,請你嘴上積德。」
她的意思,是自己嘴上無德嗎?宋嬈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臉色一變,厲聲斥道:「放肆!」她身後的丫鬟也跟著駡道:「你這個猪油蒙了心的老貨,敢對姑娘出口不遜?」
周媽媽爭辯道:「三姑娘,老奴所言句句發自肺腑。」
宋嬈大怒:「還敢胡言亂語,給我掌嘴!」
丫鬟領命,應了聲「是」,就要上前掌嘴。
周媽媽臉色微變:「三姑娘,老奴是大太太身邊的人。」
宋嬈不善地看著她:「怎麽,雲汀院的人衝撞了我,我教訓不得?」
周媽媽無言以對。宋嬈是主子,硬要下令罰她,哪怕盧夫人回頭能爲她討回來,現在這個啞巴虧她還真吃定了。
門板後忽然傳來初妍慢悠悠的聲音:「周媽媽說得有道理,宋三姑娘,你已經歪了鼻子,嘴上再不積點德,只怕這輩子都嫁不到好人家了。」
這話,簡直就是生生地往宋嬈心窩子上戳刀子。
宋嬈頓時氣瘋了,再顧不得周媽媽,只想把初妍撕了。她望著關人的門板,面目扭曲,狀若瘋狂:「給我開門!」
負責守門的兩個婆子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嚅嚅開口道:「三姑娘,太夫人吩咐過……」
「啪」一聲,一記火辣辣的耳光止住了她接下來的話語。婆子捧著一瞬間腫高的半邊臉,不敢置信地開口:「三姑娘?」
宋嬈一字一頓地道:「給、我、開、門!」
婆子被她嚇到了,和同伴又對視了一眼,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鑰匙,不敢答應,也不敢拒絕。
宋嬈劈手奪過鑰匙,丟給自己的丫鬟:「開門!」兩個字說得殺氣騰騰。
看門的兩個婆子不敢阻擋,其中被打的那個悄悄挪步,飛快地往鶴年堂報信去了。
鶴年堂中,董太夫人和顔悅色地看著宋姮和紅蓼說話。不知是不是因爲段夫人逝去的緣故,宋姮明顯比從前消沉了許多,經常說著說著就開始沉默,好在紅蓼性子好,又溫柔大方,每次都能重新起話頭,絲毫沒有介意之色。
董太夫人心中欣慰:這才對嘛,忠勇侯府小姐這種身份,就該和他們宋家嫡出的小姐相交才配,宋嬈終究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庶女。
外面小丫鬟立在門簾外,輕聲通傳道:「太夫人,看守大姑娘的蔡媽媽求見。」
宋姮和紅蓼都看了過來。
董太夫人示意高媽媽去問怎麽回事,片刻後,高媽媽回來,在董太夫人耳邊說了幾句。董太夫人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隨她去吧,總得讓她出了這口氣。」
這句話一出,宋姮面露關切,紅蓼的唇邊現出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
高媽媽正要出去傳話,宋姮忽然道:「且慢!」她看向高媽媽,皺眉道,「是不是阿嬈去找她麻煩了?」
高媽媽看了董太夫人一眼,遲疑地點了點頭。
宋姮站了起來:「我去看看。」
高媽媽露出爲難之色。董太夫人皺眉道:「胡鬧!姬小姐還在呢,哪有主人拋下客人走的?」
宋姮神色有些不耐煩,終究還是忍了下來,彬彬有禮地對紅蓼道:「姬姑娘,我有些急事。」
紅蓼臉上的笑容一僵:這是在委婉地趕她走了?一向聽說宋府的這位二姑娘是個任性莽撞,不管不顧的脾氣,果然如此,她對自己的不耐煩就差沒寫在臉上了。
董太夫人氣得要吐血,却知道宋姮打小就是這個脾氣,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得自己跟紅蓼打招呼:「阿姮說話直,沒有別的意思。」
紅蓼笑容溫柔,無懈可擊:「二姑娘性子率直,我羡慕得很。時候不早了,晚輩原也該告辭了,家中母親還在相候。」
董太夫人笑道:「姬小姐一片孝心,令人感佩。」
紅蓼道:「太夫人過獎了。」
兩人你來我往地客氣了一番。董太夫人親自將紅蓼送到門口,就見一個沒留頭的小厮匆匆跑入,差點撞到紅蓼。
高媽媽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抓住,駡道:「沒長眼睛嗎?」
小厮抹了把頭上的汗,連聲賠罪,口齒伶俐地道:「小的也是著急。忠勇侯爺登門拜訪,求見老爺。聽說老爺不在家,又求見太夫人。」
董太夫人訝异:忠勇侯在朝堂上和宋思禮素無來往,好端端的,來見她做什麽?難道是來接紅蓼的?
其餘人也是這般想的,誰也沒注意到,紅蓼臉上一閃即過的疑惑與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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