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晚風帶著春夜的花草香,從半開的軒窗吹入。暈黃的燭火搖曳。光與影的交替中,香軟的唇印上他,一觸即退,輕得仿佛羽毛。
淡淡的香,微微的甜,一點點印上心間,竟不知是花還是她的氣息。
初妍至始至終都垂著眼,連他肌膚的溫度都沒來得及感覺,纖柔的身子迅速後折,直到抵上琴桌,一張花嬌玉柔的臉兒紅得幾乎滴出血來。
許久沒有等來宋熾的反應。
初妍從窘迫中稍稍回神,正要抬眸,宋熾忽地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只能聽到他微亂的呼吸,感受到他掌心燙得驚人的溫度,灼熱得仿佛要燙傷她的肌膚。
他的氣息籠罩住她,沉香木的香味縈繞,初妍甚至能感覺到微凉的佛珠垂到她面上。她不適地想讓開他手,他的手却牢牢罩住她,始終擺脫不開。
直到手心的溫度慢慢退去,他才放下了手。
燭火的光亮乍然入眼,她不適地眯了眯眼。再睜眼時,他已不在她面前,立在東墻的書架前,背對著她。初妍眼尖,發現他雙肩緊綳,耳根通紅。
滿心的羞窘忽然滯住,她待了片刻,愕然泛上心頭:他……難道是在害羞?宋熾居然會害羞?
在初妍的記憶中,也許是自幼修禪的關係,宋熾清冷寡欲,幾乎很少有情緒的波動,哪怕是當初被陷害,被打入地獄,滔天的恨意都深藏心底,從不形諸於色。甚至今兒功法反噬,抱她於懷,待他清醒,也是冷定平靜得叫人牙癢。
他會因爲她親了他一口不自在?
初妍不敢相信,他發燙的掌心,紅通通的耳根又容不得她不信。
有時候,人心就是如此奇怪,他不自在了,她的羞惱窘迫反而消散很多,緊緊攥著的手慢慢鬆開,輕聲問道:「阿兄,剛剛的保證可够了?」
宋熾似乎嗆了下,清咳一聲,半晌才答:「够了。」說話比平日慢了許多,低啞了許多。
初妍又問:「那你答應我的事?」
宋熾道:「我會安排。」
初妍知他一諾千金,心下稍鬆,疲累涌上,開口道:「時辰不早了,明日還要早起,阿兄還是早些回去吧。」
宋熾沒有說話。
初妍微微皺眉。平時這個時候該是宋熾彈琴,可今兒他杵在書架前,不打算彈琴,似乎也聽不出她送客的意思,不打算馬上就走。
罷了,隨他。初妍不想再理會他,决定拋下他,自己回內室。
「妍妍……」才走一步,宋熾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叫住她。
初妍脚步一頓。
宋熾却又沒有下文了。
初妍道:「阿兄若無其它事,我先去休息了。」
宋熾問:「你不是想練《胡笳十八拍》嗎?」
初妍道:「我累了。」這會兒誰還有什麽心思練《胡笳十八拍》?
「累了?」脚步聲從後傳來,她被人從後握住肩膀,强制轉過身。下巴被兩根手指輕柔地抬起,對上了他亮若星辰的黑眸。
他的神色恢復了素常的平靜,眉目平和,飄逸出塵,低著頭,細細地打量著她嬌柔動人的面容,不放過一絲表情。
初妍「嗯」了聲:「今天發生太多事了。」
宋熾默然片刻。今天確實發生了太多事,足以顛覆他曾經的二十餘年人生。
自從幼時目睹過那人爲了發泄私欲,不顧廉耻,行出荒誕不倫之事後,他便深深厭惡男女之事,世俗之歡。
他一直深信,哪怕沉浮俗世,博取功名,爭權奪利,自己也終有一日會回歸青燈古佛之畔。却不曾想,陰差陽錯之下,會讓一個女孩兒闖入他的人生,將一切擾亂。
他該覺得困擾的。她毀了他的功法,擾了他的修行,亂了他的人生,他爲了負責不得不承諾娶她,哪怕她根本不稀罕。
然而,當她羽毛般的親吻落到他頰上時,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
她那麽軟,那麽香,輕易讓他回憶起,就在幾個時辰前,幽暗的竹林中,清風徐來,她雪肌半露,臉兒緋紅,眸中含泪,偎依在他懷中,柔軟的小手握住他,溫柔地撫慰他時的**滋味。
他幾乎立刻就有了反應,不得不擋住她的視綫,慢慢平息。
他這輩子都沒這麽狼狽過。偏偏心中沒有絲毫厭惡,反而隱隱慶幸,她很快就要成爲他的妻子了。
她比母親更爲絕色動人,惹人覬覦,他却不是病弱無能的父親,他能護好她。
心中暗濤汹涌,面上却一派平靜。他沒有再多說什麽,目光在她形狀漂亮的淡粉色櫻唇上停留片刻,放鬆了她。
初妍轉身就走。他望著她毫不留戀的模樣,心中生起些微不安,眉頭微皺,再次叫住她:「妍妍,你當真願意嫁給我?」
初妍停住脚步,他還是不信她嗎?
也是,自己的表現,怎麽都不像是心甘情願的。他本就是個疑心重的人,就這麽信了她才奇怪了。
初妍沒有正面回答,隻紅著眼睛看向窗外:「我們都已經這樣了,我還能嫁給誰?」
女兒家的名節何等珍貴,他雖沒有要了她的身子,可所作所爲,早已毀了她的清白。若她沒有前世的經歷,死死抱著貞節之念,只能選擇嫁給他吧。
宋熾望著小姑娘傷心委屈的模樣,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數日後,又逢休沐日。盧夫人陪嫁的莊子出了點問題,管事處理不好,宋熾决定親自跑一趟,和盧夫人說了,把初妍也帶上,散散心。
盧夫人見兄妹和睦,歡喜不已,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宋熾的要求。
莊子在京郊,從阜成門出去,還要行十多里路。因要當日趕回,一行人早早就出了門,到盧夫人的陪嫁莊子時,已將近午時。
正當春耕時分,農田中一片忙碌。宋家的馬車駛過時,不少莊稼漢子都好奇地看了過來,不免議論幾句。
這一片地幾乎都是盧夫人的嫁妝,平時都交給莊頭管理,佃戶們極少看到主家來人。
馬車中,香椽好奇地將簾子掀了一條縫,看著外面連片的農田。不知名的野花在田埂上搖曳,孩童們鑽來鑽去,幫著拔草,耕牛在農人的驅趕下埋著頭犁地。
香椽驚嘆:「這些地一眼望不到頭,都是夫人的嫁妝嗎?」
初妍「嗯」了聲。盧夫人嫁妝豐厚,當年宋熾被逐出宋家,身敗名裂,多虧了盧夫人的嫁妝,才能在最艱難的時候支撑過來。等她進宮時,他却說她需要用錢的地方更多,把這些嫁妝都劃到了她名下。
香椽笑道:「夫人這麽有錢,等姑娘出嫁,一定會給姑娘嫁妝備得豐厚。」
初妍笑了笑,沒有答話。她不是宋家的女兒,怎麽會拿盧夫人給的嫁妝?
這些日子,她一邊等宋熾帶她見宋姝,另一邊也在做著其它準備。想來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馬車一直駛入莊子,驚動門口一群散養的鶏鴨撲楞著翅膀四散,栓在門柱上的大黃狗汪汪叫著試圖撲上來,却被項圈上的繩牢牢拽住,急得在那邊亂叫亂跳。
莊頭老婆李娘子忙喝令莊丁斥住大黃狗,免得驚了貴人。見馬車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來,她快步走了過去。
車門打開,梳著雙丫髻,穿著青綠比甲的香椽跳下車來,向車中伸出手。
如雪的柔荑從車內伸出,輕輕搭在香椽的手上,隨即,車內探出一張鮮艶嫵媚的嬌顔,晶瑩如雪的粉頰上,柳眉如畫,秋水盈盈,一瞬間,仿佛天地間所有的光彩都落到了她身上。
李娘子看得待在了那裡,等到車中小佳人扶著小丫鬟的手下了車,才反應過來,局促地將雙手在裙上擦了擦,迎上去行了個萬福禮:「見過姑娘。」
初妍向四周環視一圈,見莊中屋捨整齊,綠樹成蔭,籬笆環繞,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除了莊子上的人,沒看到旁人,她含笑問道:「你是李娘子吧?我阿兄呢?」宋熾騎馬來的,走得比她還早,應該早就到了。
李娘子道:「奴家正是李氏。大公子在廳堂見幾個佃戶,處理契書,吩咐奴陪姑娘四處轉轉。」
初妍問:「這裡有什麽可玩之處?」
李娘子道:「後山老丁家租了一片山地,種了不少果樹,這會兒桃花梨花都開了,倒是好看。」
初妍心中一動:「我們去看看。」宋熾不會無緣無故帶她出來,更不會隨意安排一個人帶她轉悠,多半和宋姝有關。
李娘子建議道:「後山路遠,鄉民粗鄙,路上怕有人衝撞了姑娘,不如坐了馬車過去?」
初妍應下。
後山果然不近,馬車曲曲折折走了不少路,四周漸漸看不到什麽人家。
等到了地方,果見山上大片果林,梨花若雪,桃花如霞,一片片夾雜著,好看之極。果林旁,圍了一圈籬笆,裡面小小的數間屋,一隻大白鵝正在籬笆圍成的院中昂首闊步地走來走去。
李娘子道:「那裡就是丁家,我們過去討杯水喝吧。」
初妍看了她一眼,應下。
李娘子就走到籬笆門前,大聲叫道:「三娘,三娘。」
一道清脆的少女聲音從屋裡響起:「來啦。是李嬸子嗎?」屋門打開,從裡面走出一個梳了兩條大辮子,穿著靛藍色粗布衣裳的窈窕少女。
初妍目光落到少女身上,心頓時重重一跳。
那少女十四五歲年紀,生了兩道英氣勃勃的濃眉,濃眉下,一對嫵媚的桃花眼黑白分明,隆鼻薄唇,身姿挺拔。忽略微黑的肌膚,仔細看五官,除了一對眼睛,竟和宋思禮像了六成。
她幾乎一眼就確定,這個小姑娘才是真正的宋姝。她曾聽說宋思禮和宋熾的父親宋成義長得很像,想來宋姝容貌像父親,只有一雙眼睛隨了盧夫人。
難怪宋熾會選她冒充宋姝,原來是因爲這對眼睛。想來宋姝小時,許多人都看到過她,知道她生了一對桃花眼。
宋熾竟將宋姝藏在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之處。他既然早就找到宋姝了,爲什麽不帶她回去,反而要找她冒充?
初妍百思不得其解。
耳邊聽到一輕一重的脚步聲,她的目光落到宋姝足上,心裡一個咯噔。小姑娘走路一瘸一拐的,赫然跛了一足。
她的心裡頓時掀起驚濤駭浪:究竟怎麽回事?
宋姝也看到了初妍,好奇地打量了她幾眼,露出驚艶欣羡之色,問李娘子道:「李嬸,這位是?」
李娘子道:「這位是宋家的大姑娘,夫人的嫡親女兒。」
這一帶人都是租的盧夫人的地,自然知道這個夫人指的是誰。宋姝忙向初妍行禮:「見過大姑娘。」
初妍側過身避開她禮,笑著道:「不必多禮。」心裡却不是滋味:對方明明該是真正的宋家千金,却落魄如斯,還要向假冒她身份的自己行禮。
李娘子也笑道:「姑娘過來看梨花,順便來你家討杯水喝。」
宋姝露出明媚的笑來:「姑娘看得起我們,快進來吧。」打開了籬笆門。
丁家不大,小小的廳堂平時也充作飯堂,兩邊墻上挂著幾張獸皮,正中擺一張破舊的八仙桌,四面四張條凳。
李娘子見初妍注目墻上的獸皮,笑道:「老丁和他兒子二郎都是打獵的一把好手。這獸皮都是他們的戰利品。」
正說著話,宋姝端了兩碗熱氣騰騰的粗瓷碗過來,赧然道:「家裡只有白水,姑娘休要嫌弃。」
李娘子笑著和她寒暄:「怎麽沒見其他人?」
宋姝道:「爹爹和大虎哥去山中打獵了,娘在看顧果園,一會兒就得回來了。」
初妍訝然:「大虎哥?」
宋姝臉蛋飛紅。
李娘子幫她解釋道:「大虎是丁家的二郎,我們三娘自幼被丁家收養,等及笄後,兩人就要成親了。」
這不是童養媳嗎?初妍一楞,心中更不是滋味了。宋熾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嫡親妹妹嫁給鄉間莽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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