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初妍怕宋熾。
她曾經將他視爲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人,小心翼翼,生怕失了他的歡心;曾經爲了他的復仇大計,甘願入宮,陪伴喜怒無常的衛昀;也曾親眼看著他如何從地獄中爬起,將一切擋在前面的障礙碾得粉碎。
哪怕如今,她已經將他從心頭最重要的那個位置挪開;哪怕他還未變成最後面目全非的模樣,那些曾經的憐與懼早就浸潤在骨子裡,輕易便能被他的情緒影響、勾起。
他們上輩子的羈絆實在太深。她只有短短五年的記憶,他是其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深入骨髓,難以抹去。
幾乎是本能的,她握住了他的手,低低地、安撫地叫了聲:「阿兄。」一如曾經經歷的,那些最黑暗的日子中一般。
宋熾低頭看向她的手,這似乎是小姑娘第一次主動握她的手。溫暖的手,小小一隻,怯怯的,却又是堅决的握住了他的手。
宋熾心中劃過一抹异樣的感覺,冰冷的怒意被她掌心的柔軟壓下。
初妍察覺到他的目光凝住,想起他曾經斥責過的「成何體統」,臉上頓時火辣辣的。她懊惱地想將手縮回,他却忽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初妍愕然。
宋熾柔和了眉眼,聲音溫潤:「我說過,妍妍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管對我做什麽都是應該的。」他凝視著她,看出了她的退縮與膽怯,空著的一手慢慢落到她丫髻上,重複了一遍,「別怕。」
他……是在安慰她?
初妍反應過來,驚訝地看向他,想看清他的表情。宋熾神情溫和,目光無奈,任她打量。剛剛冰冷的怒意已經消失無踪。
初妍僵硬的身子慢慢放軟,這才感覺到了疼痛。
身上到處都痛!脚剛剛情急之下踢起凳子,似乎撞腫了;肩膀撞開窗子,也在鈍痛;還有手腕傷得最重,勒痕幾乎見骨,火辣辣的,疼得仿佛要斷掉似的。
偏偏宋熾還在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她的傷口。初妍受不住,「嘶」了一聲,將手一縮,動作太猛,牽動受傷的右脚,頓時失了平衡。
宋熾反應極快,一把扶住她,發現不對:「脚也傷了?」
她怏怏地「嗯」了聲。
爲了探知真相,她這一回委實付出了大代價。但,值得。
常媽媽那些話……其實冷靜下來,她很快想明白,常媽媽的說法幷不全對,這世上還是有其他人能證明她身份,比如——藍大將軍的夫人,藍夫人一年前見過姬家大姑娘;何况,她還有那塊和田白玉雙魚龍紋玉玦。
真正的關鍵所在,是她沒有機會見到忠勇候;而且失了過去的記憶,沒了最大的底氣。
常媽媽的話語中堵上她的全部後路,是想摧毀她的希望,打亂她的陣脚,讓她失去反抗的勇氣吧?
對方其實是在害怕,害怕她找回身份,所以才會不管不顧地使出毒招——把她賣入教坊。
如果她真是宋姮身邊的一個小丫鬟,宋家不可能爲了一個小丫鬟和忠勇侯府撕破臉;而入過那個地方,哪怕被及時救出,她的人生也徹底毀了。
宋家不會願意將一個聲名狼藉的丫鬟放在自家的小姐身邊,忠勇侯府也無顔認回這樣一個女兒。她永遠只能躲在見不得光的暗處,默默雕零。
要不是宋熾……
她忍不住看向宋熾,不管她願不願意,她又欠了他一回。
宋熾望著她受傷的脚,眉頭微皺。
初妍的心頭忽然鬆了些:至少現在,他在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兄長。
也許,他以後還會變成前世那般冰冷無情,面目全非的模樣,可她至少可以試著努力一下,阻止那件悲劇的發生?這樣,也算報答他救她之恩。以後她離開宋家時,也可問心無愧。
樓梯聲咚咚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一個穿著五城兵馬司號衣的兵丁跑下來,惶恐地請示宋熾:「大人,樓上是忠勇侯府的人。」
宋熾扶著初妍,眼皮都不抬一下:「怎麽,忠勇侯府的人就可以枉顧王法了?」
那兵丁想起這位的脾氣,唯唯諾諾,汗流浹背,不敢再說什麽,又蹬蹬蹬地跑了上去。
宋熾問初妍:「能走嗎?」
初妍試著走了一步,搖了搖頭。
宋熾彎腰,直接打橫抱起了她。初妍身子僵了僵,想到自己剛剛下的决心,又慢慢放軟,柔順地將臉靠在了他的臂彎中。
宋熾將她抱上了候在外面的馬車,放在了他常坐的位置上。自己彎下腰,脫下了她右脚的綉鞋。
初妍大窘:「你做什麽?」想要縮回,却被他牢牢控制住,淡淡開口:「我是你阿兄。」
兩人目光對上,他神情冷定,不容轉圜。
也是,宋熾這人,一心政事,從無男女之思,上輩子就過得跟個僧人一樣,連妻子都沒有娶,估計自己的脚在他的眼中和猪蹄沒什麽區別吧。
初妍放弃了掙扎,面如火燒,弱弱要求:「你輕點,我怕疼。」
宋熾沒有回答她,手上的動作却輕柔了幾分,又將她足上的白色素綾襪脫了下來,露出裡面青腫一片的脚背。
纖細的脚踝,如玉的肌膚,愈襯得那一片青腫越發猙獰可怖。
他臉色微凝:「怎麽弄的?」
初妍回想:「我一脚踢飛了一張凳子。」
宋熾:「……」穿著軟軟的綉鞋還敢踢重物,她可真是能耐啊。再想到她後來雙手被反綁著,還敢跳窗,他眉心突突直跳。
她的膽子也太大了些,若是他晚來一步……
宋熾揉了揉眉心:「你就不知道怕嗎?」
初妍道:「怕啊,可總比被她們賣到教坊好吧?」
宋熾的臉色變了:「教坊?」
初妍想起一件要緊事,點點頭:「她們硬逼著我在身契上按了手印。」
宋熾的眼神冷了下去:「知道了。」打開車中小幾的暗格,從裡面取出一盒藥膏來。
初妍正要接過藥盒。却見他徑自打開盒蓋,尋了一支新筆,蘸了裡面的藥膏,細細幫她塗抹在脚背上。
他動作輕柔,筆尖滑過青腫的肌膚,有幾分癢癢的感覺,藥膏的凉意沁入肌膚,舒緩了難忍的疼痛。
初妍的目光忍不住又落到他身上。
他半跪在她脚邊,低垂著眉眼,神情專注,很快爲她的脚上好藥,又抓過她的手,爲她手腕處的勒痕敷好藥。
做完這一切,他一邊檢查藥有沒有敷全,一邊問她:「身上還有別的傷嗎?」
有,却不方便讓他敷藥。初妍道:「我自己來吧。」
他抬頭看她:「傷在哪裡?」
初妍遲疑了下,默默指了指肩膀。
要幫肩膀上藥,就得脫衣解帶,露出肩頭,便是身爲兄長,這樣做也太孟浪了。可是……宋熾看了眼她勒痕道道的紅腫手腕,不動聲色:「你手腕使得上力嗎?」
初妍猶豫片刻,點頭。
宋熾將筆遞給初妍:「試試。」
初妍接過筆,剛剛捏緊,手腕一陣刺痛傳來。她手一軟,筆跌落在地,臉頓時漲得通紅:「我,我只是不小心。」
宋熾沒有揭穿她,點了點頭,又問:「你自己能解開盤扣嗎?」
初妍:「……」解開盤扣的動作需要更細緻,她現在一動就疼得厲害,手指發抖,使不上力,根本做不到。
這會兒,她真後悔了,爲了保守秘密,沒有把香椽帶出來。
終究還是讓宋熾幫她解衣上藥。
好在宋熾的表情始終沒有什麽變化,一副公事公辦的清冷模樣。初妍慌亂羞窘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別過頭任他解去衣衫,露出雪玉一般的肩頭。
筆尖拂過肩頭,藥膏的凉意傳來,她的身子輕微地顫了顫,索性閉上了眼。
宋熾的動作不易察覺地頓了頓,很快移開眼。小丫頭肌膚泛粉、長睫亂顫的羞赧模樣却仿佛刻在了腦中,揮之不去。
她這樣害羞,他原本坦坦蕩蕩的,也生出了幾分不自在。
他心頭微亂,嘆了口氣,柔聲道:「你先睡一會兒吧。」手指拂過她身上穴道,初妍只覺困意上涌,身子一歪,睡了過去。
初妍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雲汀院自己的屋子中。盧夫人正坐在她的床頭不住抹泪,却不敢發出聲音。
她迷茫了一瞬,怎麽都想不起來自己怎麽睡過去的。常媽媽那些人後來怎麽樣了,宋熾是不是把他們都捉起來了?還有那張身契,拿回來了嗎?
她試圖揉一揉隱隱作痛的額角,手腕處傳來刺痛。她看過去,發現自己兩隻手腕都被裹得嚴嚴實實的,看上去不像勒傷,倒像是斷了重接似的。
盧夫人帶著抽泣的聲音傳來:「娘的心肝,你總算醒了。你餓不餓,身上還疼不疼?」
初妍見她嗚嗚咽咽,一對眼睛都哭腫了,越顯得怯弱不勝,心疼不已:「娘,我沒事,你快別哭了,身子要緊。」
盧夫人用帕子擦著眼角,恨道:「都是你阿兄不好,好端端的帶你去爬什麽山?結果害你跌了下去,傷成這樣。爲了拉你上來,還把手腕磨成這個鬼樣子。」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
初妍一愣:宋熾是這麽解釋她受傷的嗎?她問道:「阿兄呢?」
盧夫人道:「我罰他在院子裡跪著呢。」
初妍:「……」這可真是無妄之灾,忙道,「娘,不關阿兄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盧夫人不這麽認爲:「做兄長的沒照顧好妹妹,就是他的錯。」
初妍心中生起愧疚:一碼歸一碼,這一回,真不關宋熾的事,宋熾還救了她。她掙扎著試圖起身,手腕却使不上力。
盧夫人見狀,忙將她扶起,氣道:「你不用幫他說話,你看看,我把你交給了她,現在却到處是傷,他難道不該受罰?」說到激動處,盧夫人呼吸急促,一張秀美動人的臉上滿是怒意。
初妍怕她氣壞身子,不敢硬頂,改變戰略,掀開錦被試圖下床。
盧夫人攔住她:「你脚傷了,下來做什麽?」
初妍低低道:「女兒的錯更大,阿兄都受罰了,女兒自該跟著她一起受罰。」
盧夫人蹙眉:「你有什麽錯?」
初妍道:「讓娘傷心憂急,就是女兒最大的錯。不孝之罪,可比阿兄的錯處大多了。」
盧夫人:「……」又好氣又好笑:「你是故意氣我不是?」
初妍道:「才不是,娘這麽好,我怎麽捨得氣你?」
盧夫人被她幾句甜話哄得心都要化了,知道她的心意,無可奈何地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罰你阿兄了,你們都沒錯,這總成了吧?」
初妍笑逐顔開,倚在她的肩頭道:「娘,你真好。」
盧夫人嘆氣:「你啊。」
初妍趁機要求:「我想問阿兄幾件事,娘讓他進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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