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常媽媽還是那副模樣,容貌清秀,梳了個油光水滑的纂兒。身上的衣服倒不再是洗得發白的舊衣,換成了一件簇新的秋香色織錦對襟襖,手上戴了一支赤金開口扁鐲,耳下一對赤金寶瓶耳墜閃閃發光。
成了忠勇侯府的人,穿戴打扮果然大不一樣。再不見從前的寒酸。
常媽媽一步步走到初妍面前,低頭看她,笑容還是一貫的謙和恭順:「奴婢自然是無恙的。倒是姑娘你,似乎不大好呢,居然成了宋府的丫鬟。」
她同情的目光落在初妍面上,眼神詭譎:「這樣一張絕色的臉龐,却要遮遮掩掩的,是怕惹禍吧?也是,哪個男人看到這樣一張臉,會放過呢?真是叫奴婢於心不安。」
初妍冷冷地看著她:「媽媽讓紅蓼冒名頂替我,難道於心就安了?」
常媽媽看著她,露出訝色:「姑娘居然還記得自己的身份?看來曼陀羅的藥力不怎麽樣嘛。」
初妍心頭一震,她原本是試探,沒想到常媽媽以爲她記憶還在,爽快地承認了。
長久以來追尋的答案忽然就送到了她面前,容易得她反而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當真是忠勇侯府的姑娘?
常媽媽微笑著繼續道:「奴婢安心得很。姑娘怎麽不想想,你和紅蓼長得根本不一樣,忠勇侯府爲什麽會毫不起疑地認了她?」
初妍神色微變:這正是她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常媽媽的話一下子戳到了她的隱憂。她纖細的腰背綳直,緊緊盯著常媽媽,冷聲問道:「你和紅蓼做了什麽?」
常媽媽嘆道:「真是可憐啊,姑娘到現在還想不通嗎?紅蓼從來就不需要冒充姑娘。」
初妍望著她有恃無恐的模樣,臉色沉了下去,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常媽媽道:「我們根本不需要做什麽。忠勇侯府早就當姑娘已經死了,死在了一年前的幽州大亂中。紅蓼忠義,帶著姑娘和老太爺的遺物千里送歸,忠勇侯感念紅蓼忠義,認紅蓼爲妹。」
初妍身子一震,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忽然就想起自己前世偶爾聽到過的一件事:姬皇后其實是忠勇候府的二小姐,她上面曾經有過一個姐姐。
忠勇侯幷非世襲的爵位,而是老忠勇侯憑軍功掙下的。姬家乃是幽州大族,老忠勇侯驍勇善戰,帶著獨子常年在外征戰,他的妻子則帶著女兒在老家幽州侍奉公婆。
五年前,老忠勇侯在山西戰死。姬夫人赴山西奔喪,原本要帶上年幼的女兒,姬大姑娘却大病一場,不得已留在了幽州跟著祖父母。
一年前,幽州遭到韃靼人突襲,姬家遭到血洗,族人傷亡殆盡。姬家老太爺、老夫人和姬家大姑娘都在這場突襲中不幸喪生。從此再無人提起,仿佛這世上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過似的。
所以,她的真實身份是姬家「早逝」的大姑娘?
初妍的心一點點緊縮起來:她甘冒風險來此,就是想探知真相。如今,她如願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這個答案却是那樣可笑而殘酷。
她喃喃而道:「可我現在還活著。」
常媽媽道:「那又如何,有誰能證明?姑娘這會兒,小時候的事應該都不記得了吧?太夫人和侯爺上一回見姑娘還是五年前,那時姑娘才九歲,還是個小丫頭,女大十八變,誰又能證明你就是當年的小女孩呢?」
初妍的心沉了下去:常媽媽說得沒錯,她對從前的事毫無記憶,陪她一起長大的家人全部罹難,唯二知道她身份的常媽媽和紅蓼又背叛了她,她根本無法取信於人。
常媽媽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勸姑娘就不要想著認回家人了。休說你一個卑賤的奴僕根本見不到侯爺,就算有機會能見到侯爺,誰會相信你?如今這年頭,騙子多了去了。據我所知,不說別家,就是姑娘現在在的宋家,宋家大姑娘沒有找回前,上門冒充她的騙子就不少,到現在還有幾個在牢裡關著呢。」
初妍心頭一跳。
常媽媽看著她笑了起來:「好姑娘,你看,你已經無家可歸了,在宋家做丫鬟真是白瞎了你這張傾國傾城的臉。媽媽和你主僕一場,總要送你去一個好去處,以全主僕之情。」回頭向門口問道,「朱大娘來了嗎?」
外面有人應道:「來了。」
常媽媽道:「請她進來。」
很快,一個穿著俗艶,頭戴花兒,塗脂抹粉的婦人捏著噴香的帕子走了進來。那婦人臉上的妝容極濃,尤其是一張嘴兒,畫得又紅又小,在她一張圓圓的臉上分外滑稽;走起路來搖曳生姿,仿佛沒骨頭般,一進來就一雙眼睛就粘在了初妍身上,動也不動。
初妍仿佛被一條粘膩的蛇蟲爬上,渾身鶏皮疙瘩冒起,厭惡地扭開了臉。
常媽媽看向婦人,「朱大娘,這個人給你做女兒,你可還滿意?」
朱大娘回過神來,滿臉堆笑:「媽媽說笑了,這麽個極品,做我們這一行的,還有誰會不滿意?只是……」她戀戀不捨地看著初妍,「這麽個尤物,價錢想必不低,我未必出得起。」
常媽媽不屑道:「瞧你這小家子氣的樣子,價錢再高,就憑這模樣,這身段,還能賺不回來不成?」
朱大娘咽了口口水:「這倒也是。只是我手頭緊,一時拿不出這麽多銀子來。」
常媽媽道:「我只要一百兩,還許你賒帳。」
朱大娘眼睛一亮:「唉喲,媽媽可真是菩薩心腸,憐惜我們的難處。」才一百兩,還能賒帳,不等於白撿個搖錢樹?
常媽媽嗤笑道:「便宜你了,不過我有條件。」
朱大娘討好地道:「媽媽請說。」
常媽媽道:「儘快安排她接客,最好今兒就安排,要把這名聲宣揚出去。你若做不到,我就重新找人。」
朱大娘先還猶豫,怕太匆忙找不到好恩客,賣不出好價錢,聽到後面不由急了。重新找人,這怎麽成?她一口應下:「媽媽放心,我一定辦得妥當,包你滿意。」
初妍在一旁聽得怒火中燒。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朱大娘是做什麽的,就算她一開始不明白,看對方的做派,再聽兩人的對話,哪有不明白的?
她做夢也沒想到,主僕一場,常媽媽竟會惡毒至此!她不但要賣了自己,還要賣入那腌舎之地,叫她生不如死。
一個女兒家落入那樣的地方,一輩子就徹底毀了。就算到時她想法設法與忠勇侯相認,忠勇侯府也未必願意認回一個聲名狼藉的女兒。
常媽媽是要徹底斷了她的後路。
那邊兩人已經談妥,很快立了書,畫了押,又硬拉著初妍的手也蓋了個指印。朱大娘看著初妍,仿佛看到無數白花花的銀子向她飛來,樂得嘴都合不攏,對初妍道:「乖女兒,快跟媽媽回家吧。」
初妍望向常媽媽:「這就是媽媽幫我找的好去處?」
常媽媽皮笑肉不笑:「姑娘給人做女兒,豈不比做奴僕要好?」
初妍抿了抿嘴,站起身來。
常媽媽有些意外:莫非她聽不懂她們在做什麽,怎麽這麽乖順?不過也是,小丫頭自幼在家嬌養,從沒接觸過這些,大概真的不懂,說不定以爲真是給人做女兒。等她到地方了,就知道苦楚了。
不過還是要以防萬一。
她對朱大娘使了個眼色:「囑咐你帶的東西帶了嗎?」
朱大娘道:「帶了帶了。」捂著鼻子,重新取了條帕子出來。
初妍心知這帕子不是什麽好東西,警惕地退後一步,面上却笑得無害:「媽媽,我願意跟你走,這個東西就不用了吧。」
朱大娘見她乖巧,猶豫起來。
常媽媽哼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丫頭會騙人得很。你要不怕煮熟的鴨子飛了,就不要用。」
朱大娘一凜,再不猶豫,拿著帕子向初妍逼近。
初妍心中大恨:常媽媽真是一點活路也不給人留。還有宋熾那傢伙,她都拉著常媽媽東拉西扯地講了這麽多話了,他的動作怎麽這麽慢?
前世就養成的習慣,她實在太過信任宋熾的能力,壓根兒就沒考慮過他找不到地方的可能性。
眼見朱大娘越逼越近,真要跟對方去了那個腌舎地方,這盆髒水就被常媽媽潑定了。初妍不再猶豫,一脚將剛剛坐在身下的凳子踢向朱大娘,飛奔向早就看好的窗口,和身一撞。
窗戶被撞開,她直接跳了下去。
只是從二樓跳到一樓,應該摔不死吧?
耳畔風聲掠過,身後傳來驚呼聲。初妍閉上眼,等著即將來的劇痛。
劇痛遲遲未來,一片喧嘩聲中,有人準確地接住了她。
熟悉的沉香木香氣沁入鼻端,她的一顆心忽然定下,小心翼翼地睜開眼。
宋熾清俊出塵的面目映入她眼簾,好看的眉微微皺起,低頭凝視著她。
糟糕,又要挨訓了。初妍迅速閉上眼睛,先發制人:「不是我的錯,你要敢說我,我就哭給你看。」
耳邊傳來了輕輕的嘆息聲,宋熾清潤的聲音響起,异常溫和:「別怕,阿兄來了。」
初妍楞住,剛閉上的眼又睜開,怔怔地看著他。
宋熾被她看得不自在,回頭望向身後:「人犯就在樓上,麻煩諸位將人捉拿歸案。」
幾道陌生的聲音應下,淩亂的脚步聲迅速往樓上而去。
宋熾將初妍放了下來,注意到她的雙手還被反綁著。粗糲的麻繩勒入骨肉,她細嫩的手腕被磨出道道觸目驚心的紅痕。
宋熾的眸中閃過一道暗色,手落到繩上,發力一扯,麻繩寸寸斷開。他冰凉的指尖撫過紅痕,輕柔地反復摩挲,一言不發。
危險的氣息彌漫,初妍心中警鈴大作:他到底在生什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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