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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明 - 第172章、天子殺人字體大小: A+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面對高忠的「翻譯」,鄭存忠怒吼。

    「敢說不敢認,沒卵子!」

    鄭存忠被太監鄙視沒卵子,憤懣如狂。

    但高忠就是不出去,就是一直在這裏數落他。

    因為他很無聊。

    他想起陛下讓參策們開會開很長時間之後,參策們個個精疲力盡神情恍惚的樣子。

    他還記得那天黃錦與駱指揮他們是怎麼把那個方沐賢問得暈暈乎乎的。

    所以鄭存忠不得安寧。

    高忠這一路也算日夜兼程,雖然比不上去廣東時白天趕路快,但勝在夜裏也行着船趕路。

    進入湖廣地界時,竟又有了湖廣的官兵沿途護衛。

    高忠心頭沒了完成傳旨差使的輕鬆,意識到這一條船順利入京該是何等重要。

    其後順江而下,南京的長江水師一路護持。

    轉入運河后一路北上,都有接力。

    高忠不知道自己離京后陛下究竟又做了什麼安排,也不知道諸省收到廣東大興訴訟的消息後有了什麼新動靜。

    於是他更是牢牢盯在了底艙里,懷裏始終抱着那個小匣子。

    他知道了:解昌傑不算啥,陛下關心的,是懷裏的東西和眼前這些人。

    鋪天的壓力籠罩着他,某一天,鄭存忠忽然瘋狂地哈哈大笑。

    「如臨大敵!哈哈哈哈哈……」他笑得似乎要岔過氣去,咳了一陣之後又說道,「新法……真相……污濁之勢……聖賢早就死了!便是聖賢沒死,這天下他也滌盪不清!拿我等幾個舉人秀才為例?可笑至極!哈哈哈哈哈……」

    其他人沒他這麼瘋,一個個怒視着他,嘴裏帶着哭腔:「鄭存忠!你發什麼瘋!胡言亂語什麼?」

    高忠沒了對他說什麼難聽話的興緻,他只是盯着這個鄭存忠。

    兩日後,官船到了通州。

    走出底艙的鄭存忠眯了好一會眼睛,這才適應了九月初這北京城的秋高氣爽。

    碼頭之上,他看到了錦衣衛,看到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旗牌,自然也看到了囚車。

    其餘十二個從廣東一起過來的舉人秀才腿腳發軟,鄭存忠竟有些興奮地昂然站直了。

    真大的陣仗!

    好用心的一場戲!

    但這堂課,又有幾個人會聽進心裏,改變自己?

    能有這般幼稚心思的,只怕就是那個滿腔熱血的少年皇帝。

    他昂然走向了囚車,趕赴那個舞台。

    到了這一步,他已經撕掉那層斯文,做着真實的自己。

    他的言論,皇帝與天下可敢聽?

    ……

    一長串的囚車穿街過市進了刑部大牢,這都不算是某個消息了。

    一個多月前南方颶風天災的消息傳來后,朝廷已經下了很多旨意。

    定國公去了廣東,大學士蔣冕去了南直隸,張永從陝西回到了京城。

    從三個多月前就開始的新法舊制黨爭,在過去這個月南方的風災里更加劇烈。

    吏部對於諸多低品官的詮選、調任幾乎一天都沒有停息,而各省巡按、各科言官也宛如瘋了一般地遞上彈章。

    三法司一同看押的廣東十三欽犯到了北京,京官里誰都知道這可能是一個終局了。

    雖然也不一定,但至少會有一個階段的結果吧?

    不能再繼續折騰下去了,過去三個多月,比去年陛下剛登基前後恐怖多了。

    光是過去這三個多月,共有十七個京官被已經幾乎常設的三法司會審大堂判了死罪,三十二人充軍流放,七十餘人被貶官甚至貶為民。

    之所以說七十餘,因為不知道今天會不會又多一兩個。

    而明天,恰好是九月初七,朝會日。

    丑時五刻后,朝參官穿戴整齊,準備出門了。

    「萬不可輕舉妄動,就在家中候着。若為夫有什麼事,你定要將兒女撫養成人。我已換了些銀子回來,就在床下……」

    「夫君……」女子泣不成聲。

    雖然有點荒謬,但有些朝參官家裏還真上演着這一幕。

    嚴嵩出門前卻鎮定地看了一會天色,眼睛其亮無比。

    今天,他會是主角之一。

    這戲中人既有天下官紳,也包括皇帝。

    真正的戲,是你成了其中一角之後,伱會有因戲而起的喜怒哀樂,有時你就會想着:劇本可能不該是這樣,有些地方要改改。

    嚴嵩相信皇帝已經看透了這一點,嚴嵩得再次證明自己的無所顧忌。

    楊廷和府中,他的次子楊惇擔憂地看着父親。

    「無需掛懷,安心讀書。你大哥沒事,為父也不會有事。」

    楊惇不知道一切都是一個即將跨越很多年的局,在他眼裏,父親開始背上了權奸之名,成為了天下士紳都暗暗咒罵的對象,也成為了舊黨想要徹底釘死的敵人。

    他想不通: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乾清宮裏,朱厚熜已經穿好了衣服,他正在再次看着昨天到來的這些卷宗。

    一樁樁、一件件舊案落入他的眼中,但他的眼神卻越來越平靜。

    和當年那個安穩度日的會計相比,登基之後的朱厚熜,有了最高的許可權可以看到一切他能看到的秘密。

    死亡成為數字,各色人等的行事向他揭示著帝國運轉的規則,紛繁複雜的各種國事向何方去等待着他的決定。

    垂拱而治真的是最輕鬆的辦法。

    只要他閉上眼睛不在乎這些數字,服輸於那些規則所顯露出來的強大必然與慣性,無所謂這個國度和這片國土上的人民將來會如何。

    他已經在這個時空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三百秀女還在等待他選出五十佳麗。

    「走吧。」

    他合上一份卷宗,放到了旁邊太監托著的盤子裏。

    「起駕!」

    黃錦高聲通知。

    朱厚熜走出了殿門,靜靜邁著不急不緩的腳步。

    參策是一心想要完善他那套學問想法的,在這件事上他們動力十足。

    新法呢?

    費宏導演的這場戲,楊廷和又何嘗不是順水推舟地配合演出?

    演着天下人,也演着他這個皇帝:堂堂正正地讓他去面對。

    所有的問題到了最終決定是不是去面對的時候,考驗的其實不是將來的新法能不能行,而是皇帝本人的人性。

    坦白地吵出了所有問題,皇帝將來要面對那一切,會那麼辛苦,那麼累,那麼憤怒又無力地面對很多東西。

    皇帝,你是不是真的願意過那樣的日子?

    今天是普天下士紳的抗拒,明天是突如其來的颶風,後天礦奴起事。還有黃河、長江、地龍,北虜、海寇、西南蠻族……

    皇帝,真的有另一種活法的,也能讓大明比現在好上很多的。

    朱厚熜走到了華蓋殿,靜靜坐下來等候。

    張錦、黃錦、駱安、陸松都站在他身邊不遠處。

    朱厚熜看着殿門外夜色中被外圍宮燈隱隱照亮了一些輪廓,還有內部燈火通明營造出煌煌之勢的奉天殿。

    就像一顆外表冰冷,裏頭滾燙跳動着的心。

    今天雖然不是大朝會,但在奉天殿舉行。

    朱厚熜在思索著,當他在那裏真的表明了堅定決心要行新法之後,楊廷和他們的反應。

    他那套《大明財稅制度草案》和與之有關的一些想法,畢竟還只是個餅。

    不論官吏待遇法如何制定,在他們看來都不可能比得過官紳在眼下所能享受到的利益。

    在利益面前,成為新時代的聖賢既大儒又如何?孔聖人的教誨,那被奉為圭臬的四書五經,不也是說一套做一套嗎?

    將來可能得到的,對決現在會失去以及要面對的。

    十八參策,幾人沒有顧忌?

    借新法之名,多用些料裱糊得更漂亮一點,還能收穫治國、學問上的雙重青史美名,那將是最好的結局。

    「咚!咚!咚!」

    沉悶的鼓聲從遠處隱隱傳來,朱厚熜站起了身。

    去吧。

    畢竟來了,總要不負這天命。

    平靜的禮儀流程過後,朱厚熜開了口:「帶上來吧。」

    「押廣東欽犯鄭存忠等十三人上殿!」

    「押……」

    ……

    聲音一下下地傳遞到了遠處的奉天門,鄭存忠臉色異樣紅潤地深吸了一口氣。

    正如張孚敬所說,他戴着枷,腳下有鐐銬。

    聽得到身後有些人的啜泣聲,聽得到腳鐐拖行在這紫禁城地磚上的金石聲,甚至聽得到不知何處傳來的雞鳴鳥啼。

    視線里,是恢弘的奉天殿。

    禁衛軍簇擁成了一條通道,前方雲台上看得到一些背影,奉天殿內燈火通明。

    從這裏,鄭存忠隱隱看得到御座,隱隱看得到其上那個人影。

    他加快了腳步,甚至並不因此感覺到疼痛增加了多少。

    距離一丈丈地拉近,他開始走上台階。

    到了殿前,皇帝的臉,他終於能夠稍微看清了。

    於是顧不得旁邊這些朝參官用各色的眼光盯着他,也顧不得殿內那些朱衣重臣正齊齊回頭盯着他,鄭存忠靠近了殿門。

    「張孚敬說,鄭存忠一人利嘴足矣,讓他進來吧,其餘人殿外跪着。」

    天子清朗的聲音傳入鄭存忠的耳朵,他嘴角露出一點淺淺的笑,大聲說道:「草民謝陛下隆恩!」

    隨後戴枷五拜三叩首,鄭存忠之知禮,可見一斑。

    他也彷彿真是個順民。

    入殿之後,他目不斜視,一直看着皇帝,走到殿中之後才跪了下來,咧嘴笑道:「草民鄭存忠謹聽審。」

    朱厚熜看着這個廣東舉人。

    頭髮、衣服、面容,都是經過打理的。雖然是犯人,但畢竟要見駕,這是為了不驚駕。

    所以現在鄭存忠的賣相還不錯,斯斯文文極有風骨的模樣,眼睛明亮而有神,沒有一絲畏懼在其中。

    他說他是來聽審的。

    朱厚熜眼睛卻又看向了其他人,隨後漠然說道:「因為想在廣東試行一點新法,才剛剛清丈了一遍田土,改了一下市舶司的規矩,大明就好像要翻了天。」

    「……陛下息怒!」

    數百朝參官一起下跪,先後響起的聲音顯得惶恐。

    朱厚熜也沒讓他們起來,繼續說道:「不料今年海上颶風為害,接連而至,沿海老百姓受災嚴重,困苦不堪。廣東算不得遭災最重,但災情都還沒結束,就有官吏拿着災情前布政使司行文下去的命令去告誡百姓不能誤了今年田賦。」

    「都是忠君的好官。」朱厚熜頓了一下,「和治下百姓的死活相比,朝廷的定例和上官的要求更重要。有天災自然會死人,報上來的數字多幾個少幾個也顯不出他們賑災安民的辛苦,反倒是有定額的田賦不能足額交上去一眼就看得出來。有沒有試行新法的事,各地遇到災情大多會這樣做,朕已經知道了。」

    鄭存忠很意外地聽着皇帝說這些東西。

    說話不咬文嚼字,語氣不悲不喜,內容……很符合實際。

    朱厚熜這才看向了鄭存忠:「所以有沒有廣東士紳在其中做了什麼事,也一樣。事情若簡單,百姓有民怨的事順利壓下去了,無非天災、流寇等奏報上添些數字,朕也不見得能知道地方上究竟發生了什麼。鄭存忠,你說說看,是不是行不行新法都一樣?」

    楊廷和與費宏等人眼神凝重起來。

    鄭存忠凝視了皇帝片刻,隨後回答道:「回陛下,依草民看來,確實都一樣。」

    費宏頓時說道:「陛下!以大明幅員之遼闊,往來交通之不易,此等弊端自然難免。然以禮教化天下、以制上下通傳、以律約束官民,實已經千年青史告誡後人,此大一統皇朝之根基!廣東情勢,名曰起於新法,實則邊疆之省遠離中樞,些許官吏士紳自恃地偏,驕縱而枉法也!邊疆之地,舊制更不容輕易,請陛下慎思之。」

    說罷又指向楊廷和:「首輔明知如此,何故定要於廣東試行新法?湖廣、山東、四川不行嗎?」

    楊廷和冷著臉犟聲道:「若廣東都試行而有功效,新法推行諸省自然更為可期。萬事開頭難,於廣東試行新法固然難上加難,卻也最不致於令腹地動蕩!」

    鄭存忠古怪地近距離觀摩大學士們爭吵。

    楊廷和的話雖然也有道理,但也沒否認新法可能令天下動蕩。

    明知萬事開頭難,明知在廣東試行更是難上加難,你楊廷和什麼時候變這麼極端的?

    於是他看向了年輕的皇帝,不由覺得好笑。

    終究果然是朝堂上君臣間爾虞我詐傾泄到廣東的天火嗎?

    楊廷和與費宏你說了一段我說了一段之後,就先住了口看向皇帝。

    「眾卿先起來吧。」朱厚熜平靜地說道,「黃錦,請大學士們各朗讀一下張孚敬呈進來的廣東卷宗吧。」

    鄭存忠不屑地微微撇嘴。

    那又有什麼用?你祖宗剝皮揎草,也斬不盡天下私心。

    只許朱家坐享天下,盼著天下群臣盡心竭力又清貧、愛民如子卻不顧自己兒女?

    他的視線里,皇帝閉上了眼睛。

    隨後,從楊廷和開始,每人手上都取了幾份卷宗,開始皺着眉頭看,而楊廷和開始念第一份。

    毫無新意,毫無新意啊。

    鄭存忠原本以為這會是一場審問,要麼是作為必須要推行新法的例證,要麼是作為罪行過於普遍只能緩緩圖之的依據。

    現在看來,終究無非只是歷史中演了無數次的朝堂權爭而已。

    費宏若真是舊黨,楊家十八輩子的陰私事都已經挖出來了!

    楊廷和若真是新黨,廣東舉人何須進京?讓張孚敬在廣東砍出幾座京觀來好了!

    想行新法的,恐怕只有這位年輕的皇帝。

    ……好像還有張孚敬。

    一篇一篇卷宗被朗讀著,朝參官們看似聽得個個面色凝重。

    時間一點點過去,天也漸漸亮了起來,直至朝陽的光輝掠過宮闕,從殿門口斜斜地傾灑進來,照在鄭存忠的身後和他左手邊的官員身上。

    皇帝忽然睜眼開口:「就念到這裏吧,其餘也都一樣,隨後六科廊抄傳各衙看看就是。」

    楊廷和把卷宗放回太監走到跟前端著的盤裏之後行禮道:「陛下!廣東人慾縱橫,聖人教誨忘之已久,臣讀來觸目驚心!廣東數十萬百姓以不足三成之田地果腹,另擔着全省徭役,實已如在煉獄之中!以廣東而視大明諸省,只怕概莫如是!長此以往,生民無有立錐之地,大明必有傾覆之憂!臣以為,朝廷不能再爭下去了!」

    費宏正要說話,朱厚熜就站了起來。

    路過陸松時,皇帝抽出了他手裏的「新」刀,在眾人愕然之中慢慢走向鄭存忠。

    刀尖掠過從很低角度照進殿內的一縷陽光時,鄭存忠的眼睛被閃得微微眯了眯。

    而後皇帝就來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

    「陛下……」

    左右兩側的官員不由得大驚失色,不約而同上前兩步。

    這樣一來,禁衛們也頓時行動上前來了,駱安和陸松一左一右摁住了鄭存忠的肩膀。

    瞳仁緊縮的鄭存忠看着皇帝將刀鋒擱到了他的枷上,對準他的喉嚨。

    「張孚敬說,你除了逃避賦役,其餘事情稱不上當真犯了國法。」

    鄭存忠昂着頭仰視着他,喉嚨動了一下之後說道:「草民確有逃避賦役之罪,陛下要殺要剮,草民任憑處置。」

    「陛下九五至尊,萬萬不可……」楊廷和澀聲開口,但只迎來了皇帝平靜的一瞥。

    楊廷和噎回了後半句。

    朱厚熜繼續開口:「張孚敬說,他以棋局比喻國事,以白子比喻心存聖人教誨的官紳,以黑子比喻心中只有小家而無大明的官紳。你說,棋子終究只是棋子,若是換了一局棋,棋子仍舊是棋子。」

    「……草民確實說了。」鄭存忠平靜了下來,看着皇帝。

    奉天殿中靜悄悄,楊廷和費宏等人都目光驚駭。

    朱厚熜對鄭存忠笑了笑:「說得好。」

    隨後挺刃向前,一線血從陰暗處灑入朝陽於殿中劃開的一小方光亮里。

    鄭存忠口不能言,目光努力想要不渙散。

    你為什麼不聽我多說說?

    你既然殺意已決,為什麼不聽聽現實有多殘酷?

    你們他媽的這個朝堂究竟是怎麼回事?

    殿外剩餘的廣東十二「欽犯」陡然嚇得哭喪起來:「陛下饒命啊,陛下……」

    奉天殿內眾臣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朱厚熜鬆開刀把拍了拍手,盡量平穩地呼出胸中那口氣。

    他知道自己已經成長了很多,但作為帝王,他缺這一課。

    只有來自五百年後的自己,一定需要補這一課。

    要行狠厲之事,他不能是個沒有殺氣的皇帝。

    而這是一個只擔着一條普天之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官紳都會有的罪的「良善」士紳。

    朱厚熜用這一刀告訴他的臣子某些決心。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楊廷和他們,隨後轉身看向張璧、顧鼎臣。

    「記下來。」

    「拖出去。」

    「洗洗地。」

    「取水來。」

    皇帝到了御座之後洗他臉上的血,奉天殿內鴉雀無聲。

    張璧顫抖著在他那份起居註上記錄着。

    【嘉靖元年九月壬子,奉天殿常朝,上手刃廣東逆賊鄭存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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