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以為,自己到了這裏,依舊會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可事實上,幾樣簡單的菜蔬,清粥小菜,蔥油花捲,香沉做得格外精心,月華吃着也香甜。
廚房裏一應柴米油鹽,菜蔬魚肉,堆得滿當,窗下水缸里養了幾條肥碩的魚,房後面還圈了幾隻老母雞,種了蔬菜,活生生便像一個朝氣蓬勃的農家院。
黃昏時,正是春色方好的時節,在院子裏放了地桌,四人不分主僕,圍桌而坐,最初還略有拘謹,月華幾句玩笑下去,一頓風捲殘雲,全都吃得愜意舒適。
四人雖然是各懷心思,但是明顯心情都極好。褚慕白講起軍中趣事,以及作戰時的驚心動魄,三人嘖嘖驚嘆,天南地北,和樂融融。
一頓飯,從夕陽落山,吃到月朗星稀,月華睡覺的時候,夜已深沉。
楓林里的夜極是靜謐,樹葉颯颯,夾雜着草叢裏不知名堂的蟲子「唧唧」鳴叫聲,就像是攪動了這月華如水的夜色,使得這夜晚輕柔地蕩漾,撫平心裏的傷口,令人感覺安然靜好。
這一夜,月華睡得很好,覺得自己就像是躺在湖面上的扁舟里,全身沐浴著月光,聞着兩岸稻花的香氣,湖水輕柔地托舉搖晃着扁舟,她的心裏也純凈得像個初生嬰兒。
第二天,當黎明的曙光穿透濃濃的夜色,投射進竹屋裏的時候,月華睜開惺忪睡眼,香沉已經在廚房裏忙碌。
米粥夾雜着紅棗滾開的香氣繚繞在院子裏,從窗戶縫隙里爭先恐後地鑽進來,月華頓時精神一振。
她穿戴好衣服,走出竹屋,褚慕白已經在和初九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比試拳腳。兩人閃躍騰挪,雖是點到為止,卻積蓄了駭人的內力,便如出海蛟龍一般,氣勢磅礴。
城外風寒,月華瑟縮著雙肩,卻是看得津津有味,渾然忘我。
兩人酣斗半晌,方才覺察月華,收勢頓手,便要向著月華行禮。
陌孤寒留了她皇后的名號,便仍舊是長安王朝的皇後娘娘。
月華有些哭笑不得:「以後我們在一個屋檐下,難不成每次見面還要這些繁文縟節?」
兩人相視而笑,起身從善如流。
褚慕白看她衣衫單薄,忍不住怪責:「究竟在這裏站了多久了?穿得這樣單薄,就不怕生病么?」
月華羨慕地看着兩人的滿頭大汗,已經蒸騰起白色的霧氣。
「我以後跟你們一起練武好不好?」
褚慕白一愣:「你不是向來不喜歡舞刀弄槍么?以前義父教你功夫,你經常偷懶,尋各種千奇百怪的借口。」
月華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好歹也是威震長安的褚將軍的女兒,若是一直這樣病怏怏的,連走個路都要讓別人攙扶,太給父親丟臉面。」
褚慕白自然歡喜:「也好,即便不能做笑傲江湖的女俠,征戰沙場的樊梨花,好歹可以強身健體。你現在身子是太羸弱了一些。」
香沉從廚房裏走出來,聽到褚慕白的話,插言道:「娘娘一會兒說要學做飯,一會兒說要練武,昨天臨睡前又叮囑我記着去綉庄拿綉線,還說要給兔爺種胡蘿蔔,您究竟要忙哪一樣?」
月華自己都忍不住啞然:「原來我竟然有這麼多事情要忙。」
褚慕白抹一把汗,笑的時候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忙碌一些比較好,除了繡花,別的我和初九也能湊個熱鬧。」
的確,忙起來才充實一些,不會胡思亂想。
「哥哥今日怎麼不用上朝?」
「免了。」褚慕白淡淡地道。
陌孤寒竟然免了他的早朝?為什麼?
「是不是上次因為我惹怒皇上?」
「哪裏的事情?是皇上讓我暫時休沐幾日,不用早朝……他不放心你。」
月華沉默起來,不知如何應答。
吃過早飯以後,褚慕白有公務要忙,騎馬回了軍營,初九趕車進城採買生活用度,大家各自忙碌,安營紮寨。
當天上午,常凌曦便得到了消息,同韓玉初相攜前來探望,兩人坐着閑言幾句,常凌曦便將常凌煙罵了個徹底。
但是事已至今,罵也沒有用,她長吁短嘆一陣,執意要留下來跟月華作伴,唯恐她一時想不開,鬱鬱寡歡。
韓玉初與她正是新婚燕爾,月華怎麼好意思留下她?好說歹說,才將她哄上馬車,同韓玉初回了。臨走的時候還留給月華一把千機弩,說是作為防身之用,這荒郊野外的,怕有歹人。
她與韓玉初都不懂功夫,自然看不出初九內斂的精光。月華見識過千機弩的威力,對付尋常宵小之輩,都是殺雞牛刀,因此也不推拒,感謝他們的一片好意,笑笑收下了。
兩人前腳剛走,常樂侯又接踵而至。
他如今在侯府已經當得整個家,不用事事看廉氏的眉眼,所以給月華帶來不少的補品與日常用度。
這個舅舅對於月華是真的有些心疼,見了她噓寒問暖,然後便紅了眼眶。
他感懷月華當初救了獨子常凌睿,又給凌曦指了這樣一門好親事,唯獨卻是自己的女兒常凌煙恩將仇報,將月華害到這樣地步,他委實有些愧疚,覺得對不住月華。一見面先跪在地上執意磕了幾個頭賠罪。
月華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自然不會將對常凌煙的滿懷怨氣遷怒於常樂侯,更何況他畢竟是自己的長輩。月華趕緊攙扶起他,反過來好言勸慰,極熱情地招待他,並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怨氣。
常樂侯自己坐不住,長吁短嘆地閑言兩句便起身告辭了。
再就是管事何伯,過來給月華請安,將這多半年裏店鋪里的生意情況詳細稟報了,把賬簿交給她過目。
這一日,月華尤其忙碌,並且充實。
第二天下午的時候,邵子卿親自來了一趟,診脈過後重新開了方子,交給初九,又細心叮囑月華幾句,要她好生保重身子。
月華坐在院子裏曬太陽,京城的春天很短,風沙住了以後,天氣馬上就會燥熱起來,所以,要抓緊時間享受暖陽。
邵子卿就坐在她的對面,一句一句仔細絮叨,不厭其煩。
月華安靜地聽着,卻是心不在焉。
邵子卿終於停頓下來:「在想什麼?」
月華托著下巴,雙眼緊盯着他:「我一直在想,你,和皇上,或許還有我哥哥,你們是不是在隱瞞着我什麼?」
邵子卿眉心一跳:「怎麼會這樣說?」
月華輕啟朱唇,吐出兩個字:「猜的。」
「可是你以前就從來沒有這樣猜疑過,總是事出有因。」
月華想,陌孤寒偷偷鑽進自己馬車裏的事情說出來總是不太好,因此也只是敷衍道:「只是覺得,這裏的一切用度都準備得極是用心,所以一時間猜不透皇上的心思。」
邵子卿微微勾唇,溫潤和暖的笑容里,跳躍着晚春的陽光。
「你還想回宮是不是?你仍舊放不下皇上?」
邵子卿的反問,令月華瞬間有些手足無措。她自然不願意承認,自己心裏還殘存着一絲希望,就在陌孤寒在馬車上信誓旦旦地對自己承諾過後,就已經在萌芽,從一片荒蕪里,伸展出嫩綠的枝葉。
多像那日自己在楓樹上鐫刻那幾個字的時候,春風吹綠的楓林,綠色是那樣鮮亮,在一片灰撲撲的廢墟里,格外醒目。
她低垂下頭,默然不語,不想承認自己的卑微。
邵子卿低低地嘆一口氣:「那子卿再斗膽問一句,娘娘覺得自己喜歡紫禁城,還是喜歡宮外?」
「自然是宮外隨性瀟灑一些,紫禁城裏勾心鬥角,如屢薄冰,委實太過於辛苦。」
「娘娘早就跟子卿說過,您不想進宮。但是陰差陽錯,您最終還是身不由己。如今,您終於逃離了出來,如願以償,為什麼還想回去呢?」
自然是因為自己的心還被鎖在紫禁城。這裏縱然再好,哪怕是蓬萊仙境,可是沒有他,沒有陌孤寒。
月華差點就脫口而出,她為自己內心裏這個想法駭了一跳。可是,事實就是如此,自己仍舊放不下。
以前,自己不願意進宮,那是因為,她還沒有愛上陌孤寒。如今,只要是有他的地方,哪怕紫禁城是地獄幻境,她褚月華一樣敢闖。
邵子卿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自己的心思,月華有些羞怩,慌忙掩飾道:「月華只是一時困惑,忍不住想問一聲,你不說便罷。」
邵子卿一時沉默,落寞道:「子卿別無他意,只是單純想讓娘娘以後的日子裏灑脫一點。不要一直被情愛羈絆,鬱鬱寡歡。」
月華點點頭:「多謝邵相好意,我懂得。」
「不,你不懂。」邵子卿斬釘截鐵地道:「我曾經從乾西四所門口過,看到過裏面觸目驚心的場景,相信娘娘也不陌生。」
月華點點頭,她怎麼可能忘記?她永遠也忘不了被關在裏面的那些妃嬪瘋瘋癲癲的恐怖樣子,還有唯一保持清醒的那位端木廢后陰冷森寒的目光。
「裏面的妃子被打入冷宮之後,就朝思暮想,無時無刻不在殷切期盼著,她們曾經的枕邊人過來,救她們於水火。院子裏只要有風吹草動,就蜂擁著跑出來,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時日久了,再也承受不住,便瘋癲了。
整座冷宮裏,只有一個人頭腦始終保持着清醒,比她們任何一個人都要活得有尊嚴。那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了離開那裏的希望,所以心如止水,才能熬過冷宮裏的艱難。
娘娘,人生在世,有希望總是好的,但是,你過於執著了,就會令自己太緊張。所以,以後的日子裏,你必須調整好自己的心態,不要一直處於焦灼的狀態,否則總有一日會崩潰的。」
邵子卿的勸解,循循善誘,月華的心卻一點點沉下去,難道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竟然會誤以為陌孤寒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邵子卿的話很有道理,冷宮裏的場景又是自己親眼目睹。自己若是跟她們一樣,可能真有一日,會神思恍惚,也不一定。
月華苦澀一笑:「是我自己疑神疑鬼了,的確如此,他乃是九五至尊,我長安王朝的皇上,能有什麼不能言說的苦衷?」
邵子卿低聲勸慰道:「現在,你就不要胡思亂想,養好你自己的身子最為重要。若是有一日,皇上回心轉意,過來看你,你總不希望,自己仍舊這幅弱不禁風的枯瘦樣子迎接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