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的時候,月華用過晚膳,已經卸了頭上簪環,想要歇下了,陌孤寒跟前的小太監榮祥滿臉堆笑地過來,說是陌孤寒傳召。
屋子裏伺候的幾個人瞬間便欣喜若狂,以為是自家主子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苦盡甘來了。
月華一顆心也慌得幾乎跳出胸腔,瞬間便燒了臉,有些無措。
「現在便去么?」她強作鎮定,低頭審視身上的便服,貪圖舒服,穿了一身蛋清白齊胸襦裙,順滑而亮澤。因為顏色過於素凈,所以疏疏落落地綉了幾隻飄飛的蒲公英,下擺處錯落有致地綉了幾句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自己感覺有些不倫不類,想換下去。
榮祥點點頭:「皇上正在御書房裏候着呢。」
「御書房?」
「是呢。」榮祥回稟完畢,又補充了一句:「皇上今日心情不太好,一直到現在還沒有用晩膳。皇後娘娘仔細則個,可莫要觸怒了皇上。」
到這個時辰還沒有用膳?月華微蹙了眉頭,心中難免有些忐忑,心情不好,該不會是將自己傳召過去撒火吧?
她不敢耽擱,伸手將頭髮鬆鬆散散地綰起來,一隻玉簪綰緊,謝過榮祥:「多謝提醒了。」
她一路提心弔膽地隨着榮祥去了御書房,見依舊紅燭高燒,透過攢插隔扇透出朦朧的光影來,四周侍衛林立,卻靜悄無聲,在暗沉的夜裏顯得有些孤涼。
「皇上就在裏面,娘娘自己進去吧。」榮祥走到門口便停駐了腳步。
月華點點頭,硬著頭皮,伸手去推虛掩的步步錦雕花門,迎面處便有熱騰騰的松香味道蒸騰而來。大抵是地龍燒得太熱,屋子裏有些悶窒,令人無端心生煩躁。
陌孤寒正背對門口負手而立,聽到動靜轉過身來,淡然道:「來了?」
月華緊走兩步,見過大禮,得恩准平身,便起身肅立在旁側。眼尾一掃,落在書架旁的一方落地紫檀木鑲嵌的插屏上。
這方插屏乃是上好的紫檀木做胎骨,雕刻着大氣磅礴的九龍戲珠,在這御書房裏並不算招眼。吸引月華的,是屏風上的綉圖,銀裝素裹,一江寒雪,蓑翁獨釣,可不正是自己在侯府時,賣出去的那副刺繡《獨釣寒江雪》?
如何會流落到了宮裏?又怎麼入了陌孤寒的眼?
陌孤寒見她一進御書房,便緊盯着那副綉圖插屏目不轉睛,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裏,輕咳一聲,略有不悅。
「皇后見了朕沒話說是不是?」
月華「啊」了一聲,方才緩過神來,斂了眸光,畢恭畢敬道:「皇上深夜傳召妾身,可是有什麼吩咐?」
「沒事就不能叫你來嗎?」
陌孤寒一句犀利地頂了回來,帶着十足的火氣,可見果真是心情不好。
月華不敢頂嘴,又不能沉默不語,為了緩解自己尷尬,便轉移了話題,小心翼翼道:「請問皇上,您這座屏上面的綉圖自何處而來?」
陌孤寒沒想到她一開口,竟然先向著自己打聽一副綉圖的來歷,沒好氣地道:「自然是看着喜歡,買來的。」
月華抿嘴一笑。
「笑什麼?」
「妾身斗膽請問皇上花了多少銀兩?」
陌孤寒上下打量她一眼:「一千五百兩。」
「一千五?」月華脫口而出,有些心疼,有錢便是這樣揮霍么?滿長安城,自南向北,能有幾幅綉圖敢獅子大開口,賣到這個價錢?
「怎麼了?」陌孤寒眉頭緊皺,宣示著自己的不滿。
「妾身辛苦熬了一個月,剛賣了一百兩,一轉手那掌柜就白賺了一千四百兩銀子,好生黑心。」
陌孤寒望望那插屏,又看看月華,倏忽間眯起了眸子:「你說,這插屏上的《獨釣寒江雪》是你繡的?」
月華想起在侯府那段艱難的歲月,強顏歡笑着點點頭:「讓皇上見笑了,那時候......有點拮据,所以迫不得已,只能熬夜綉點綉活來貼補。」
一陣難言的沉默,陌孤寒不說話,目光跳躍着轉向她攏在袖口裏的纖纖素指,看她一臉的雲淡風輕,自己心裏卻有些心潮起伏。
他並非不知民間疾苦,只是一直以為她生在將軍府,錦衣玉食,即便是後來寄人籬下,那也是奴僕環繞,衣食無憂的日子,卻沒有想到,她竟然還需要自己辛苦勞作,依靠這雙柔嫩的不沾陽春水的十指,自謀生路。
那麼,這些年,她在侯府裏面,究竟是受了怎樣的苛待,可想而知。
月華見他面上表情陰晴不定,心裏就有些忐忑,覺得定然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招惹了陌孤寒不悅。將說過的話翻來覆去地過濾,也不明白究竟錯在何處?
過了良久,陌孤寒方才一聲黯啞低笑:「真沒羞沒臊,人還沒有嫁進宮裏來,這嫁妝就先送進來了。」
一句話月華羞臊了一個大紅臉,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辯解:「我...妾身...不是......」
她羞窘的樣子,令陌孤寒的心情無端好了起來,漫天陰霾煙消雲散,唇角微勾,決定暫時放過她。
「你很喜歡張若虛的這首《春江花月夜》?」
月華勉強鎮定下來,伸手悄悄地拂拂裙擺:「以前母親經常念叨,久而久之便喜歡上了,因為是在宮裏穿的便服,不太講究,就隨手綉了上去。」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這首詩很合你的氣度。朕記得,你有一件綉了《春江花月夜》的煙青色披風,跟這身衣服挺搭。」
月華猛然抬頭,滿臉疑惑:「我那件披風綉好之後,攏共也只穿過一兩次,皇上如何知道?」
沒想到她心思竟然這般敏銳,還是在自己跟前,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放下警惕,戰戰兢兢?
陌孤寒只淡然一笑,別有深意:「以前見你穿過。」
月華的腦子便飛速運轉,猛然間恍然大悟,既興奮又有幾分羞澀:「原來那日在楓林中救我的,果真是皇上......」
陌孤寒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唇角噙著一抹笑意:「你當時已經昏迷了,如何知道是朕,不是邵子卿?」
月華羞赧地低下頭,瞬間只覺得心中甜意涌動,絲絲縷縷,然後滿溢出來:「當時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一角紫色錦袍,那刺繡手法和紋路月華識得。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陌孤寒繞過書案,走到她跟前,低着頭看她,青絲堆雲,一支碧瑩的玉簪垂下流蘇,頑皮地搖曳在她的耳畔。
月華將頭勾得愈加低,整個白皙的後頸也氤氳出粉嫩的紅,直接蔓延到耳根。
「妾身記得皇上身上的味道,和那種令人踏實的感覺......」
陌孤寒一怔,抬起袖口放在鼻端輕嗅:「朕從來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麼味道。」
月華抬起頭,水波瀲灧的眸子只在陌孤寒的臉上輕盈地跳躍了一下,便低垂下去:「是太陽的味道。」
陌孤寒啞然失笑:「太陽是什麼味道?」
「太陽原本是沒有味道的,只是一種溫暖的幾乎可以觸摸到的感受。那日雖然是陰雨的天氣,皇上身上的龍涎香的氣味,混合了雨水的潮氣,卻令妾身在陰冷潮濕的黑暗裏,分明嗅到了暖陽的和煦,一直記憶猶新,誰都無法替代。」
陌孤寒冰冷的心裏突然便滋生出一股暖意,好似睡在柔軟的雲端里,鼻端縈繞着棉花曝晒之後的暖烘烘的香氣,他幼時也曾一直以為,那是太陽鑽進了被子裏。
他記起來,那便是太陽的味道。
他突然便抬起手,從月華脊樑處慢慢地滑下去,沿着她順滑的襦裙,攬上了纖弱如柳的腰,一個使力,月華便被揉進了他寬厚的懷裏:「現在,朕還是這個味道嗎?」
月華闔了眸子,手心便貼在了陌孤寒的胸膛上,他強勁的心跳,透過手心,直接傳遞到她的胸腔里,引起共鳴。她的心跳雜亂無章,疾如雨落鼓面。
「嗯。」
聲音極細極輕,好似蠶絲千絲萬縷。
「咦?」陌孤寒好似突然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月華還未來得及問,就覺得陌孤寒略有粗糲的指腹裹住了自己的耳垂,渾身不由一顫,驚慌失措地躲閃開了,一張臉漲得通紅。
陌孤寒的手還僵在原地,覺得指腹上殘留了她耳垂珠圓玉潤而又綿軟的觸感,有些戀戀不捨。
「我...我......」月華對於自己過激的反應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解釋,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怎麼沒有耳朵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