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塵侍立在身後,手裡舉著一把油紙傘,整個身子已經透濕。寒風斜雨,傘下的陌孤寒也難以逃避這冰雨的洗禮,濡濕的衣袖貼在胳膊上,一片沁骨的涼。
「皇上,保重龍體。」步塵不敢催促,只能低聲提醒:「這樣的寒雨最是傷身。」
陌孤寒袖中的手緊緊地蜷縮起來,望著那抹執拗而又羸弱不堪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
他聽說,她受了牽累,千夫所指;他聽說,常凌煙與常樂侯夫人落井下石,使得她的日子很不好過;他聽說,她如今步履維艱,近乎走投無路。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給她帶來了這麼多的災難。
他一直想當然地認為,當初褚月華頭簪了太皇太后最愛的紫龍卧雪,從常家的女兒里脫穎而出,那分明是存了攀龍附鳳的心思,為了進宮不擇手段。
可是那日,月華不為權貴折腰諂媚的錚錚傲骨,又令他刮目相看。
若非今日,城門偶遇,見她失魂落魄,一路尋來,目睹這場變故,聽她聲聲泣血的含淚控訴,陌孤寒永遠都不會認為,褚月華只是一個需要人疼惜的孤女。
「步塵,朕只想知道,這件事情究竟是誰做的?楚將軍是我長安的功臣良將,一生戎馬,立下汗馬功勞無數,這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么?」
步塵恭聲道:「微臣定會調查個水落石出,還褚將軍一個交代。」
陌孤寒就不再說話,腳下卻紋絲不動,沉吟良久,方才鬱郁地問:「步塵,是不是朕做的真的太過分了?」
步塵搖搖頭:「常家狼子野心,皇上此舉也是為家國社稷,不得已而為之。」
陌孤寒稜角分明的薄唇緊緊地抿起,帶了薄薄的怒氣:「常家人對於自己的親人尚且如此寡淡,更遑論是對朕的子民?楚將軍對常至義當年可有提拔之恩,褚月華落難,他竟然也袖手旁觀,可見品行如何。」
步塵不接話,只擔憂地看看皇上已經被斜雨打濕的衣襟下擺,和愈加暗沉的天色:「皇上,天色已經不早了。」
陌孤寒孤涼的目光依舊緊鎖在褚月華的身上,腳下如生了根。
「回吧。」
月華扶著父母的墓碑站立起來,只覺漫天的烏雲搖搖欲墜,鋪天蓋地一般向著自己壓過來,她冰涼麻木的手沿著墓碑緩緩地滑下去,眼前只覺金星亂晃,身子再也無法支撐。
暈暈沉沉間,恍惚覺得有人在向著自己靠近,那沉穩有力,而又略帶急促的腳步敲打著地面。月華迷迷濛蒙中,只看見金絲閃耀的一雙厚底朝靴,和被雨水打濕的一角紫袍,銀線綉著八寶立水圖。
那人彎下腰,將癱軟無力的月華抱起來,摟在懷裡,略一踟躕,便昂首闊步地走。月華渾身冰冷,半暈半醒間,感覺到有溫熱潮濕的氣息從那人的胸前向著自己瀰漫過來,一股好聞的淡雅香氣縈繞在鼻端,霸道地衝散了自己滿身雨水混合泥土的腥氣。
她知道,那是名貴的龍涎香的氣味。
她一點也不驚慌,渾身僵冷又筋疲力盡的她只覺得那股溫暖,隔了單薄的衣裳,一點一滴,緩緩地湧進自己的心裡,將她已漸冰封的心一點點融化,成為她在這方天地間的一絲希望,和一點留戀。
像是夢境,卻又溫暖得真實,舒暢。
她擔心這抹暖意會遠離自己,然後重新陷入那無邊無際的冰寒中去,下意識地抓住那人胸前的衣襟,緊緊不放。
她恍惚記得,有人替她遮了冰涼的雨,將她抱上一輛瀰漫著純粹的龍涎合香的馬車,用溫軟的毯子將自己包裹起來,用略帶粗糙的指尖撥開臉上黏膩的濕發,堅實有力的臂膀緊緊擁著她,馬車顛簸中,后心處有溫熱的氣流開始在自己身上流竄,直達四肢百骸。
月華舒服地嚶嚀一聲,徹底昏睡了過去,再無知覺。
後來的日子裡,依舊暈暈沉沉,身邊還有人低聲絮絮叨叨地說話,帶著濃濃的哭腔。頭上的帕子換了一次又一次,苦澀的湯藥灌了一碗又一碗,身上一會兒好似身處熾熱的火海,一會兒猶如跌入冰冷的深潭,忽冷忽熱,難受極了。
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在鬼門關跑了一圈,生生被拉扯了回來,渾身都是酸痛。她緩緩地睜開眼睛,對上的,就是香沉哭得像兩隻鈴鐺一樣紅腫的眼。
她想說話,才發現自己嗓子沙啞,一張口就像沙磨一樣疼痛,只能放棄,費力地咧了咧嘴。
這一咧嘴,比哭還難看,香沉卻是喜極而泣:「小姐醒了,醒了!」
門帘晃動,魏嬤嬤和香澈急匆匆地進來,撲倒在她的跟前:「小姐,你總算是醒了!」
月華張張口,只勉強擠出一個「我」字,就忍不住劇烈地咳起來。
香沉手忙腳亂地倒了水,一溜小跑著過來,月華想接過來,手卻酸軟無力,就連抬起來都直發顫。苦笑一下,就著香沉的手將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溫熱的水滑過乾澀的喉嚨,直達胃裡,舒緩了許多。
她長舒一口氣,方才費力地出聲問道:「我昏迷了幾天?」
一出聲,倒把自己嚇了一跳,聲音暗啞,猶如粗砂磨過地面。
「三天三夜!」香沉誇張地比劃:「一直高燒不退,還凈說胡話!」
月華想笑,嘴唇乾裂,一扯嘴角,竟然有些痛。
「嚇到你了?」
一句話惹得香沉和香澈頓時眼淚漣漣,鼻子一酸,委屈道:「小姐,真的嚇死奴婢了。你不知道,不見了你,我們有多麼著急,我們都快瘋了!若非是邵大人將您送回來,我就果真撞了牆了!」
「邵?」
「嗯,邵大人說見您暈倒在老爺夫人墓前了,就將您送了回來。」
月華頓時又想起那撕心裂肺的一幕,狠狠地揪住心口,劇烈地咳嗽,將眼淚全都咳嗆出來,嗓子更是猶如被鋸子拉扯。
「我...阿爹阿娘的墓......」
眼見月華這般激動,魏嬤嬤慌忙將香沉擠至一旁,伸手輕拍月華的後背,急聲安慰:「小姐放心,老爺夫人的墳墓已經著人修繕了,盡量會恢復如初。邵大人說他正在全力找尋魯伯的下落。」
月華勉強壓制住劇烈的咳嗽,轉過頭來,雙唇慘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小姐,你聽老奴說,這世間天大的事兒啊,也沒有保住自己的身子重要。身子若是毀了,天就塌了。您無論想做什麼,有什麼打算,都要先放平心態,將身子養起來,否則,什麼都是空談。即便是為了老奴和香沉,您也一定要支撐著自己活下去,千萬不可以有什麼閃失。」
魏嬤嬤的話就如和風細雨一般,沒有華麗的辭藻,和高深的道理,娓娓道來,令月華滿心都慢慢熨帖起來。
她點點頭,堅定道:「嬤嬤放心,我褚月華沒有那樣容易就死。別人想看我的笑話,算盤怕是要打空。」
「這就對了!」魏嬤嬤歡喜地抹抹眼角,忙不迭地吩咐香沉:「快,你提前給小姐熬的粥呢?」
香沉脆生生地應著:「還在爐火上,已經煨得爛乎乎的了。邵大人說您今日一準兒能醒,果真神了!」
她轉身忙不迭地去盛粥,一出外屋,與撩簾進來的邵子卿差點就撞了滿懷,手忙腳亂地就要跪下磕頭,被邵子卿一把扯住了:「你們小姐醒了沒有?」
香沉一臉的歡喜,眉開眼笑:「醒了醒了,婢子正要去盛粥呢。」
「交代你提前燉的冰糖血燕燉了沒有?」
「也燉了,在籠屜里溫著呢。」
邵子卿點點頭,將手裡拎的東西一併交給她:「你家主子身子虛,不能操之過急,這些補品要循序漸進地來。血燕潤肺、止咳、生津,不會生燥熱,可以早晚進補,人蔘適量。」
香沉接過東西,頗有些不好意思:「邵大人上次帶過來的花旗參和靈芝還有許多呢。」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身子將養起來慢,補品不能吝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