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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世華族 - 景鈺拒婚字體大小: A+
     

    景鈺拒婚

    崔景鈺烏髮鬆鬆高束,僅穿着一件單薄的素衣,腰背筆直地跪在蒲團上。他肩背上的傷痕已結疤,透過單衣朦朧可見。天已入秋,祠堂的夜晚寒氣逼人。崔景鈺緊抿着淡色的脣,英俊削瘦的面容沉靜如水,眼簾低垂,靜得仿若已入定。

    “還不悔改?”崔父坐在一側,面色暗沉。

    “不改。”崔景鈺嗓音沙啞,話語卻堅定如磐石,“兒子不孝,讓二老操心,爲家門添羞。兒子做的事,自己一力承當。待傷好了,兒子自會親自上孔家負荊請罪。”

    “可是孔氏言行上有什麼不妥?”崔公問。

    “不!孔氏閨訓端方、嫺淑溫良。兒子反而名聲不好,是配不上她。”

    崔公怒,“你可知,你若一意孤行,我可按照家規,將你逐出家去!”

    段夫人忙拉丈夫,“夫君,這還不至於吧……”

    崔景鈺卻是朝着父親磕了一個響頭,“兒子正是想讓父親如此!兒子退了親後,就想離開長安!”

    崔氏夫婦驚愕,“你說什麼?”

    “阿爺、阿孃,請聽兒子細說。”崔景鈺正色道,“兒子鬧這一出,必然和孔家的關係必然會變得十分尷尬,更免不了受文人學子的口誅筆伐。兒子藉此順勢尋外放的機會離開長安,避開風頭。同時,兒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不再受制於皇后。”

    崔公聽到最後一句,深思着,道:“繼續說。”

    崔景鈺欠身,“兒子或許不能一時徹底擺脫皇后的影響,卻是可以藉此機會逐漸淡出。二來,兒子外放歷練,幹出政績後再調回京,也是理直氣壯,洗刷了以往的恥辱。”

    段夫人道:“你當初投靠韋皇后,也是從權之計,又不是出自你自己之意。”

    “阿孃,”崔景鈺道,“說的這個理,可是外放磨練,於兒子來說,也是個極好的機會。”

    崔公沉吟片刻,道:“那邊,已經定了?”

    “大致不差了。”崔景鈺道,“阿耶,兒子就任性這麼一回,也並不是全無壞處。平白無故不好離職,也怕皇后起疑,或是乾脆不放人。退了孔家的親事,在長安存身不住,外放出去躲避一陣,卻是再好不過的藉口。就算皇后不放手,兒子遠在外,也可逐漸擺脫她的影響。”

    段夫人不大懂政事,六神無主。崔公卻是斟酌良久,終於點了頭。

    “也罷。看來你同孔娘子終是沒緣。”

    崔景鈺隱隱鬆了一口氣,嘴角挑起輕鬆笑意,道:“兒子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阿爺和阿孃請放心。”

    這日沐休,安樂公主在定昆池設宴。

    中秋已過,荷花都謝了。幾隻輕舟行駛在蘆葦蕩間,侍從撐篙,歌姬放聲歌唱,悅耳的歌聲隨着水波飄蕩到四方。

    崔景鈺依舊在家裡養傷兼跪祠堂,沒能來赴宴。段義雲和李隆基避開熱情的女郎們,走到水邊長廊上吹風。

    一艘輕舟自蘆葦深處駛出。一個少女穿着藍青色宮裝,髮髻間斜插着一朵粉白芍藥,懷中抱着一大束蓬蓬的蘆葦,站在船頭。佳人風姿卓越,明眸皓齒,輕紗衣袂和挽紗隨風輕飄,好似凌波仙子,踏浪而來。

    “阿菲出落得越發好了。”李隆基目不轉睛地看了許久,也捨不得移開目光。

    段義雲很是自得地望着丹菲優雅窈窕的身影,一口飲盡了杯中酒,道:“我已向阿菲求親了。”

    李隆基險些跌落了手裡的金盃,“你是認真的?”

    “求親還有鬧着玩一說?”段義雲反問。

    李隆基神色複雜,也朝遠處的丹菲望去,“她怎麼說?”

    段義雲微微挑眉,“她答應了。只說暫時不便告知旁人。我想請郡王一道想個法子,將她放良出宮。”

    “她……答應了?”李隆基頓時有一種眼睜睜看着美酒變成陳醋的感覺,“也是。除了你,還會有誰?”

    段義雲道:“我們倆早早沙鳴時,就彼此有些意思。只是她那時太小……”

    李隆基不禁嗤笑:“那時你是將軍長子,她不過是個富戶家的窮親戚,你也沒法娶她爲正妻。若是將來……你們倒是門當戶對了。”

    段義雲感慨藝校,“這便是緣分。”

    兩人各懷所思,彼此心照不宣,一起交杯換盞。畢竟兒女之事是小,男兒雄圖偉業纔是大。李隆基雖然喜歡丹菲那股精幹靈慧又不肯同流合污的風骨,卻也沒到爲她神魂顛倒的地步,用不着爲了個女人和親信鬧不愉快。

    “景鈺知道了嗎?”李隆基問。

    “還未曾告訴他。”

    “他給我遞了口信,說已經說動了父母,就要準備去退親了。”李隆基眼裡閃過一絲難耐的激動,“我已給他選好了外放之處,就待他大展身手了。若干得好,待兩三年後再回京,便可替我支撐一方了!”

    “郡王高見。”段義雲舉杯,“就是此事要犧牲了他一樁大好的姻緣,倒真是可惜。”

    “未必呢。”李隆基不以爲然地笑了笑。

    丹菲領着端果盤的宮婢走在長廊上,迎面就見薛崇簡帶着一個少女憑欄看荷花。那少女正是盛裝的方城縣主。

    方城縣主今日氣質同往日不同,一改那股文弱怯懦之像,倒是神采奕奕,看着比以往精神伶俐多了。

    丹菲略一想就明白過來。大姓人家庭院深深,她一個靠着兄嫂過的庶女想必日子不好混,不得不裝出一副溫良無害的模樣來。如今既然同國公定了親,將來就是堂堂國夫人了,自然不必再小心低調地做人。

    不過看薛崇簡對此也不在乎。他無精打采,對方城縣主也不過是敷衍。方城縣主一心想籠絡住他,對他也是極有耐心。

    丹菲她們經過之際,客套地欠身行了個禮。薛崇簡卻是出人意料地開了口,喚住了丹菲。

    “段娘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薛崇簡說這話時,看也沒看方城縣主。方城縣主倒是識趣,尷尬片刻,隨即大方笑道:“簡郎有事,那我先回席上了。”

    說罷,就扶着婢子的手走了。如此會做人,又有毅力隱忍潛伏,這個女子倒是比劉玉錦要厲害不少。幸而劉玉錦沒同她直接過招,不然還不知道輸成什麼樣。

    丹菲打發了宮婢,朝薛崇簡道:“國公有何吩咐?”

    薛崇簡苦笑一下,“聽說你去看過錦娘了?”

    丹菲點了點頭,“她很傷心,卻也無計可施。算起來,她的婚期還在國公您的婚期之前呢。大夥兒都勸她認命。她現在大概也放棄了,或許正在繡嫁妝吧。”

    薛崇簡被她簡單幾句話戳得心口淌血,痛苦道:“她定是很恨我。”

    丹菲道:“恨不恨,這個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是很失望的。我也說她太單純,那些王孫公子的話怎麼能當真?人家不過當玩一場戲,你卻賠上一生,可不是傻子?”

    丹菲語調輕描淡寫,卻是左一刀右一刀地盡往薛崇簡身上招呼。

    薛崇簡不住苦笑:“段娘子……果真與衆不同。”

    “不敢當。”丹菲客客氣氣地笑了笑,“國公還有什麼吩咐?”

    薛崇簡也怕了她那張嘴,疲憊地擺了擺手。丹菲屈膝行了個禮,轉身就走。

    走出了好幾步,她方聽到薛崇簡幽幽道:“你讓她放心。我不會負她的。”

    丹菲很是不以爲然,假裝沒聽到,揚長而去。

    就連丹菲也沒有想到,薛崇簡竟然真的說到做到了。只是他所做之事,令人跌落了眼珠子。

    幾日後,丹菲在韋皇后身邊隨侍,見韋敬之妻鄭氏匆匆入宮,幸災樂禍道:“皇后可曾聽說了?”

    “沒頭沒尾的,我聽說了什麼?”韋皇后不喜她,也沒個好臉色。

    鄭夫人興奮道:“聽說太平姑母家的二郎,同宜國公主家的外甥女私奔了!”

    丹菲極難得地沒控制住自己,失手打碎了一個青瓷碗。

    薛崇簡和劉玉錦私奔了?

    雖然太平公主和李碧苒都極力遮掩醜聞,然而京城裡總有想看她們笑話打人家,空穴都要來一陣風,更何況這等三分靠譜的事?於是這流言迅速蔓延開來,人們私下議論不已。

    大唐風氣開化,這些年拜皇后和幾位公主所賜,弄得長安風氣甚至有些放蕩。女郎和情郎私奔的事,每年都會來這麼幾齣,大夥兒也見怪不怪。年輕人養尊處優慣了,出去也跑不遠,被家人抓回來,要不乾脆成全了,要不各自嫁娶。

    太平公主倒是不怕方城縣主會鬧脾氣不肯再嫁薛崇簡,卻是覺得這兩個孩子如此膽大包天挑戰她的權威,實在太可惡!她心裡將兒子罵了一百遍,又將那個狐媚子劉氏詛咒了一萬遍,派出部曲去搜尋兩個人。

    李碧苒如何反應不清楚,郭駙馬卻是急得上火,生怕劉玉錦先落在了太平公主手裡,要吃苦頭。可是他們人手沒法和太平公主的比,薛崇簡和劉玉錦又躲得極深,兩家人找了七八日,都沒找到。

    於是一時流言紛起,有說兩人夜宿黑店被殺害了,有說兩人下揚州了,還有說兩人東渡去東瀛的。

    “千防萬防,防不過鳥兒千里傳書。”李碧苒一邊抹淚一邊道,“我們將阿錦牢牢看守住的,薛二郎一直被姑母拘在公主府裡,也不讓他回國公府。但是我們兩家都養了鴿子,兩人便偷偷用信鴿聯絡,約好了去南山佛寺進香。阿錦裝作認命的樣,哄得我信以爲真,真帶着她出了門。結果他們從佛寺前門進去,轉眼換了衣服,就從後門跑走了。”

    橫豎私奔的又不是自己的女兒,韋皇后當聽戲似的,冷笑道:“薛二郎這孩子一貫本分老實,都是給那劉氏帶壞了。”

    李碧苒道:“太平姑母將我們夫婦好一番埋怨呢。我和駙馬都冤得很。那女孩投奔來的時候都有十五六歲了,不是自己養大的,也沒那麼親。我做主把她嫁去武家,她還怨我呢。如今這事鬧得人盡皆知,即使我們當面不認,可又能如何?”

    安樂公主摸着略顯的小腹,懶洋洋道:“本朝不講究這個。那些大姓貴女裡,婚前就有私孩子的也有好幾個。橫豎聯姻看的家世,看的是女方父兄,女孩兒不太過分就行。”

    “可阿錦又不是什麼大姓女,不過是個富戶女罷了。”李碧苒哀嘆道,“武家聽說了這個事,已是上門退親了。”

    “那是自然。”安樂道,“武家郎君何患無妻?即便只是旁枝,也不稀罕一個富戶之女的。難道缺了這一筆絕戶財不成?”

    李碧苒是真心想和武家結親的,可偏偏這事鬧得大了。那個武十三郎還真不是個紈絝子弟,而是個讀書用功,有節氣的。聽說女方私奔,便說願意成人之美,寧願得罪宜國公主都要求退婚。

    丹菲在屏風另一側坐着,搖着扇子煮茶,李碧苒的話讓她聽得心裡窩火。她更氣劉玉錦如此衝動,竟然跟着薛崇簡私奔。本朝再開放,女子也是要名聲的,她鬧了這麼一出,將來還能嫁什麼好人家?李碧苒被得罪了,不報復她就該謝恩了。到時候她一個女孩守着大筆豐厚妝奩,還不知道會招惹來怎樣的豺狼。

    丹菲越想越氣,把扇子搖得飛快。小爐裡火苗高竄,滾水沸騰。

    “鈺郎的傷如何了?”安樂公主還是忍不住問,“聽說婚期推遲了,卻沒下文。崔家只說他還一直病得起不了身。”

    李碧苒道:“我正想同你說這個。我聽人說,崔家想退婚。”

    “什麼?”安樂公主險些打翻了杯子。丹菲跌了扇子。

    安樂又是驚訝又是歡喜地問:“之前孔家不肯完婚的時候,他都耐心等了一年,怎麼如今好不容易孔家同意了,他卻要退婚了?”

    李碧苒道:“只是捕風捉影,當不得真。”

    韋皇后寵信的女巫第五英兒插口道:“皇后、兩位公主恕罪,容奴插一句。其實奴因安樂公主情繫崔四郎之故,早就算了一卦。公主同崔四郎緣淺情深不假,可是那孔氏同崔四郎,卻是緣分更淺,註定做不成夫妻。”

    安樂聽了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遺憾,神色鬱郁地不說話。

    韋皇后卻道:“孔氏不嫁崔四郎也好。韋家有好些年貌相當的男兒呢。讓敬郎好生挑選一個人纔出衆的,能將孔華珍娶爲妻,倒是一樁爲門楣添光的大好婚事。”

    安樂怨道:“阿孃這時才說這話。早些時候做什麼去了?”

    韋皇后反問道:“你肚子裡的孩子,難道是憑空飛來的不成?”

    李碧苒急忙圓場,“安樂你得不到他,別的女子也得不到他。這樣想來,也倒公平。”

    李碧苒在韋皇后面前訴夠了苦,裝出一副無辜又無奈的模樣,直教那些貴婦們一致聲討劉玉錦到底出身低微,不服管教。直到日頭西斜,她才盡興而去。

    出門之際,丹菲領着幾名宮婢朝她低頭行禮。

    李碧苒身姿優雅地從她面前經過,不留痕跡地垂目掃了她一眼。

    丹菲目光冷清地目送她遠去。深秋暮光如金輝籠罩宮宇,寒風帶走白日的餘溫。丹菲感覺到籠罩着她的冷意正逐漸透過肌膚浸入骨髓之中。

    劉玉錦的出走,崔景鈺的重傷不愈,每一件事都像巨石壓在她的胸口。

    外間關於崔景鈺毀容的傳言越來越盛,就連丹菲都不得不信了幾分。她倒不在乎崔景鈺的容貌受損,卻是擔心這次受傷會給他的身體帶來永久的隱患。

    而他曾是那麼一個年富力強,幾乎完美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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