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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心巡天 - 第六十八章 不許說話不許動字體大小: A+
     
      聽豬大力提及理想,是一種相當奇怪的體驗。

      尤其是對姜望來說。

      所謂的「於血月之下,以太平之名。行於暗夜,仰望黎明。」

      所謂的「太平不可永享,妖生常見窮途。」

      這些都不過是他隨口胡謅的理念。

      什麼三官七吏九差,不知摻進了多少組織的架構。東拼西湊,實在談不上誠意。

      為了讓「太平道」這個並不存在的組織具備說服力,他的確費了些腦筋。但說到底,都是圍繞這「太平」二字的自圓其說。

      那些所謂的偉大理念。

      他自己是不相信的。

      但是豬大力信了。

      豬大力相信世上真的存在一個名為太平道的組織,相信世上真有一個號為「太平道主」的偉大存在,相信「天下太平」這樣的理想。

      這個混跡在花果會裡的地痞流氓,不是什麼好傢夥。大奸大惡的事情沒做過,橫行街市卻也常有。

      自接觸太平道,受了太平神風印,接收了姜望隨口描述的太平道的理念後,便儼然有了一種質樸的情懷,好似找到了妖生意義……從此脫胎換骨。

      誇耀自我是一種本欲,柴阿四一朝得志,便迫不及待顯聖於眾。在花果會前呼後擁,在武鬥會出盡風頭。

      同樣驟得奇遇的豬大力,卻一直忍受寂寞。仍然在那破舊的老酒館裡,從事枯乏的工作,閒看渾渾噩噩的酒客們。

      只在長夜降臨的時候,穿夜行衣、背雙直刀,化身太平鬼差,誅滅邪神,還百姓清淨。

      他是真的覺得,他在踐行一項偉大的事業。

      在描述他的理想時,他那雙的確平庸的眼睛裡,真有亮光閃耀。

      「天下太平」這樣的話,要是在老猿酒館裡說出來,必然會引來哄堂大笑。

      若是在摩雲城的大街上喊出來,大家恐怕都會覺得這是個傻子。

      但是蛇沽余沒有笑。

      鏡中的姜望也沒有。

      ……

      ……

      被幾位天妖所討論、也被幾乎所有競爭對手關注的熊三思,此時正慢步走在神霄之地的林蔭道。眼神警惕,氣息凝肅。掌中一柄狹刀,藏鋒於側。

      他同羽信對神霄之地有最多、最長久的準備,也似乎得到了最多、最激烈的「照顧」。

      他們最早找到神霄密室,卻沒能領先任何一個競爭者。他們隨意選擇了一條林蔭道,但一路走來,危險不斷,步步驚心。

      像一組背負了巨大行囊的獵手,本該按部就班地完成捕獵。但終於在跋山涉水的遠途里,逐漸耗光了獵具。

      「歇一會,歇一會兒!」羽信氣喘吁吁地擺手:「只要不繼續往前走,就不會有危險了,讓我歇一會兒!」

      那一身華貴的武服已經七零八落,素來嚴整的髮髻,也散亂不堪。

      神霄之地真不是常妖能至,這一路走過來,若非事先做了太多準備、若非熊三思一再援手……他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若是每條路都如此艱難,實在難以想像,走進這片密林的六組隊伍,最後能有幾組通過。

      熊三思慢吞吞地看了羽信一眼,見他實在喘得厲害,也便停步。

      但就在他停步的瞬間。

      嗖!嗖!嗖!
      訪客的靜止,像是觸發了某種機關。林中穿出數十條藤蔓,快如疾電,擊破了幽暗,當場將羽信捆成一團。

      熊三思身外驟然炸開了氣浪,一圈一圈的波紋漾開,似巨石砸水,激起巨大漣漪。而在這漸成實質的漣漪中,有一縷璀璨的刀光,如白龍穿月,頃刻在林間一縱——

      啪嗒!啪嗒!
      太驚艷的刀光!
      數百截被斬碎的藤蔓,重重地砸落在地上,發出清晰的聲響。殘軀扭動,似活物一般掙扎,竟迸出血來。

      空氣里是漸陰漸冷的涼意,地面上是逐漸瀰漫的殷紅。那紅色染在落葉之上,竟叫黃葉成紅葉。老林深處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似有陰影靠近,恐怖的氛圍逐漸凝聚。

      而得到自由的羽信,整張臉已經慘白一片。

      就是剛才這一會的工夫,他體內的血液已經被吸走了小半。熊三思再慢一點,他說不定就成乾屍了!
      「看起來一步都不能停。」熊三思瓮聲說著話,腳下小幅移動,試探這條林蔭道的惡意。

      羽信晃過神來,大口地呼吸了幾次。

      此時再不敢鬆懈,體內道元涌動,銀白色的羽翅展於身後……銀羽似匕,斜指天穹,他已經亮出了他的妖征。

      妖與人的最大區別在於妖征。但不是所有妖怪的妖征,都長在一眼可見的位置,也不是所有妖怪,都願意顯露妖征。

      但妖族和人族的區分從來不會成為問題。因為有妖征者有妖氣,妖氣與人氣,有根本的不同。

      妖征是妖族的冠冕,更是妖族的權杖。是天生之法印,也是闡發神通的所在。

      通常一個妖族的潛力,從他的妖征就可以看出來。

      為什麼羽信在族中有非凡的地位,為什麼他會被稱作「小羽禎」?就是因為他這一對漂亮的羽翅,神似於傳說那位神霄大祖的妖征。

      銀翅一展,電光繞身,這一刻的璀璨,幾乎點亮了這條幽暗的林間小道。

      「此地不宜久留。」羽信就在這耀眼的電光中穿林而走,語氣嚴肅地說道:「熊老哥,咱們得儘快離開。」

      熊三思默不作聲地追著他,快步前行,

      展開了銀翅的小羽禎,來到神霄之地,就像回到了自己老家一樣,飛揚自信,侃侃而談:「林間一共有六條路,難度應該都相同。任何一條路,它的危險都是有限的。現在危險聚集到了這個部分,前面就會安全很多,只要我們快速穿過……啊!熊老哥救我!!!」

      在羽信攜電穿空的那一個瞬間,兩旁林木忽然搖動。沙沙聲響中,黃葉密集搖落。

      冥冥之中有一種不甘的情緒。

      有生之靈不甘於赴死,草木於秋,不甘於凋零。

      於是有一種恐怖的力量發生了。

      死亡是最大的恐怖,與死亡抗爭的力量,是最強烈的本能。神霄之地誕生了這種力量,那本來枯萎的落葉,其邊緣處,竟然閃耀慘白色的鋒芒。

      翩翩葉,成了百鍊鋼。

      頃刻飛葉如刀,划過玄妙的軌跡,割破了空氣,攜尖嘯之聲而來。

      橫亘在羽信之前的,是數以千計、數以萬計,密密麻麻的飛葉之刀。各呈姿態,各顯殺機。

      堂堂摩雲城小羽禎,不鳴則已,一鳴出事。不動則已,銀白色的羽翅只一動,其身已在刀圍中!

      死亡的威脅再臨身。

      羽信大驚失色,身周電光環轉,掌中翻出一桿亮銀槍,舞得槍芒點點,周身不漏。但每受一擊則一退,在那接二連三的飛葉之刀撞擊下,卻被一步一步地釘落地面。

      好在熊三思已經趕到,妖氣滾滾塞林間。攔在羽信身前,立成山一樣偉岸的背影。

      黑袍翻滾之間,掌中那柄狹長而鋒利的刀,發出莊嚴的銳響。

      每作一聲響,籠罩四周的飛葉之刀,就會被清空一大片。

      明明是刀鳴,卻嘯成了梵音。

      懾服諸邪,令惡不侵。

      其曰——

      「所!持!無!明!能!鎮!山!海!」

      羊愈若是在此,當能聽出這古難山密字真言。此為密字真言八句第七,是降服外道之真言。

      熊三思也不知是從何處學來,以真言入刀,斬出這等可怖威勢。

      刀鳴八響後,羽信四周已是一空。「危險」被斬除了,亂刀分屍的可能性,提前被抹掉。

      他驚魂未定,左看右看,只覺哪裡都不安全,哪裡都有危險。這條破路,停下來不行,走得快了不行,走得慢也是一步一陷坑,還得擔心傳承被其他隊伍先奪取。

      堂堂小羽禎,在自己老家裡,怎會如此困窘?

      人族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天將降大任也,必將先勞什麼,後苦什麼……怎麼也該苦盡甘來了!
      羽信靈機一動,振翅便高起:「熊老哥,咱們從天上走!」

      熊三思攔之不及,也便悶頭跟上。

      兩妖離林未遠,疾飛而前,上為高天,下為林海。舉目四望,視野已經開闊非常,但根本瞧不見其它道路,也看不到林海盡處。

      只在低頭的時候,能看得到自己辛苦走來的這一條蜿蜒道路。但起已不知在何處,終也不能見清楚。不過隔著林葉,沿著這條若隱若現的小路在上空飛行,倒也不虞迷途。

      「我算是想明白了!神霄神霄。羽禎大祖的傳承,可不應該在天上拿麼?」羽信舒展羽翅,在空中划過漂亮的軌跡,相較於熊三思的謹慎,他倒是暢快許多。

      在無垠廣闊的天穹里,感受到了久違的自由,語氣也輕鬆:「天上無林更無葉,藤蔓也爬不上來,總不會還有什麼鬼東西……」

      「咦。」他皺起眉頭:「天上怎麼在落稻草?」

      熊三思凝重抬眼,瞧得一根根枯黃的稻草,突兀出現在高穹,飄飄而落。這情狀相當詭異,高穹怎會有稻草?它從何處來?
      羽信的語氣也謹慎起來,琢磨著道:「這些稻草不會變成怪物吧?」

      話音還未落盡。

      那一根根枯黃的稻草,便忽地穿梭起來。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操縱著它們,編織著某種不容於世的……生命。

      之所以說是生命,因為在稻草穿梭的途徑里,有生氣在煥發。

      為何說不容於世?
      因為在稻草編織的過程中,空中就響起了悽厲的鬼哭聲。神悲鬼泣,世所不容。

      那憑空響起的鬼哭,帶來兇惡的感受,但也似催生了什麼。

      一個個陰森森的稻草人就此出現了。

      是稻草人,而非稻草妖,因為有人氣,無妖氣。

      「不許吃我的谷兒粒,叫那些惡禽不許近。

      稻草人,稻草人。

      披麻布,系彩條。

      無面目,無聲音。

      不許說話,不許動!」

      密密麻麻的稻草人,紛落似雨,白雲似也蒙上了黃翳。

      飄飛的彩帶似戰旗,縫製的眼睛滴溜溜動。那乾枯黃瘦的手掌,被一層咒文所環繞,掌中各有兵器。

      或以茅草為劍,或以鋸齒草為刀,或以刺草為槍,或以藤草為鞭。

      皆有不凡之武藝,甚至組成軍陣,紛紛落下,殺奔空中這兩妖!

      羽信攥緊長槍,神情戒備:「這些稻草怪物該不會……」

      啪!
      熊三思一巴掌將他抽翻:「閉嘴!」

      反身直上,刀光經天。就此在這高空,與這些稻草怪物為戰。

      好一場廝殺!

      稻草滿天飛,刀光如白虹。

      羽信下墜數丈,恰好避開了幾隊稻草人的合圍。銀槍倒轉,羽翅再振,亦是殺向長空。

      刀勁槍芒漫天亂轉。

      這一場血戰,持續了足足兩個時辰。

      在某個時刻,連破三座軍陣的熊三思,驟被一名稻草人殺奔近前!閃爍寒芒的鋸齒之刀斜揦而過,熊三思將身倒拱,險險避開。

      但面具仍是被斬破了。兩片殘面墜地,他如溝壑丘陵的面容再無遮掩。

      羽信舞槍的身影一時頓住,
      相交十年,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熊三思的臉。

      這是一張怎樣可怖的臉?
      臉上是密密麻麻的刀口,倒翻的血肉結成了疤,似田壟一般。整張臉竟無一塊完好的皮肉,根本看不到本貌如何。

      黥面妖,黥面妖。

      此竟為「黥面」之由來。

      罪囚尚且只刺一字。

      熊三思何罪,何以至此?

      難聽的聲音撕扯在耳朵里——「正嫌不爽利!」

      裹身的黑袍索性被扯掉,蜂腰猿臂好身形!熊三思一振狹刀,比羽信更像自由的蒼鷹,毫無避忌地再次殺回長空。

      羽信環身繞電,迎著刺骨之風,高高躍起。

      十年了,他發現他還是不了解熊三思。

      ……

      ……

      「你道熊三思當年是怎麼樣?」

      蛛蘭若懷抱弦琴,緩步而行。

      幽暗的林間,也因這抹倩影而明亮。

      「哪有什麼當年?當年認識他的都死絕了。」蛛猙在一旁說道。

      蛛蘭若似有所思:「像這樣來歷的妖怪,紫蕪丘陵可不止一個兩個。」

      蛛猙也警覺起來:「你是說……」

      蛛蘭若果決道:「虎太歲必有所謀!」

      「天尊之謀劃,非我等所能干涉。天蛛娘娘現在又重傷未愈……」

      「兄長何必妄自菲薄?這雖然是一場執棋者的遊戲,但此刻是我們在棋盤上爭殺,棋子的勝負,有時候也能決定棋局的勝負。」蛛蘭若輕挑玉指,淺撥弦音,將那道邊隱秘的危險,消弭於無形,緩聲道:「退一步說,我等雖是局中子,此刻更是不能退的過河卒。但若不能揣摩執棋者的心思……被拂落棋盤,也是遲早的事情。」

      蛛猙點了點頭,又想起來什麼:「你說那個柴阿四,會不會也與紫蕪丘陵有關?」

      「未見得。」蛛蘭若搖頭道:「伱不要忘了,今晚早些時候,他去見過鹿七郎。別看他們好像不那麼對付。是真是假,哪個說得清?」

      「也是。」蛛猙贊同道:「妖心詭譎,誰跟誰一夥,真還有待商榷。」

      「那麼你呢?」

      「嗯?」蛛猙抬眼,於是看到那雙水光盈盈的明媚眼睛,像是一片靜謐的湖泊,溫柔地照拂過來。

      在一陣走馬觀花般的變幻後,最後只剩三張臉孔,逐漸清晰,一個個不言不語不動……

      都是同行者,都在此山中。

      他看到蛇沽余的瞳孔里洇著血色;柴阿四身後藏著陰影,陰影里有個不太具體的輪廓;羽信俊面泛起玉色、恍惚天神。

      「你跟誰是一夥?」

      他聽到蛛蘭若的聲音這樣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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