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的拳頭握緊了，眉頭擰成死疙瘩，眼中有暴怒在迸發。

「啊啊啊啊啊啊——！！！」

咣當一聲，他一拳砸在車蓋上，憤怒的、無力的，喘息著。

而後他不叫了,低着頭，沉默著。

片刻后，他在心中對石鐵心說道：「我的行為，是不是太不理智了？」

石鐵心點頭：「對。」

老六低沉道：「我明知道這一切都是虛擬世界，一切都是數字做成的假象，卻依然做出了不可理喻的舉動，最後把小靈帶入了莫測的危險,也給自己增加了暴露的風險,我是不是很傻逼？」

石鐵心繼續點頭：「對。」

老六把手指插進頭髮里，痛苦說道：「你剛剛，為什麼不阻止我？」

「因為我不是個高高在上、隔岸觀火、誇誇其談的外人。」石某人聲音平靜：「這世界是你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就算對我來說再假，但對你來說也很真。姚靈是你深愛的妻子，對旁人再無所謂，你也奮不顧身。」

「我可以理解你對世界、對妻子的愛，所以能夠理解你。」

「於你而言，真實世界就像一個清醒的噩夢，虛擬世界反而更讓你心生牽掛。你的理智就算一百次一千次提醒你，可你的感情依然會下意識的拒絕相信。」

「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你的心魔。」

「心魔不破，遲早要出大問題。所以，我何不趁此機會，讓你自破心魔呢？」

老六沉悶的點點頭，目光暗淡：「謝謝你的理解。我現在確實切身的感覺到了這個世界的虛假，但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老婆不見了,生死未卜,老六痛苦萬分。

石某人卻殘酷的搖頭：「還不夠。」

「還不夠？」

「遠遠不夠。」石某人說道：「從剛才下飛機起，就是你在控制身體。但其實，我也不是啥都沒做。旁觀之下，我反而發現了兩件重要的事。一件好事，一件壞事，你想先聽哪個？」

老六嘆了口氣：「先來點好事吧，我已經不想再聽壞消息了。」

「那好吧。我想告訴你的是，我發現，我可以主動調整普通大腦的時鐘頻率。」石鐵心講解道：「還記得之前超加速的玩家嗎，記得那個半改造的賽博大腦嗎，我已經破解了它的秘密。」

「我發現，或許是因為這裏的網絡是超距離實時同步網絡的緣故，在大腦的時鐘頻率與網絡頻率完全同步時，心靈訊號也可以同步。」

「簡單來說，網絡成為了神經的延伸。所以，我可以對時鐘頻率同步的大腦，施展心靈繫心術。」

老六豁然抬頭，面色錯愕：「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在虛擬世界裏用扭心天眼？」

石鐵心笑眯眯點頭：「對。我利用念氣，人工調整了我們所借用的這顆大腦的頻率，也能藉此為跳板施展心術。」

老六瞬間聯想萬千，表情一下子生動起來：「你能給虛擬世界的人種魔種？！」繼而他又化為狂喜：「你是不是已經給小靈種魔種了？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小靈的物理位置？！」

老六期待的目光中，石鐵心卻搖頭：「這個不行。一來，我們只是借殼上市，終究隔了一層。二來，只有時鐘頻率同步的大腦才會受術。除了那些高玩以外，我至今沒有發現任何一個賽博化改造的大腦。所以，順着網線種魔種是別想了。但最基本的心靈感知，卻可以做到。」

老六的狂喜被打斷，沒有找到姚靈真身所在，那麼一切好消息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

「我知道了，這就是你的壞消息。」

石鐵心卻搖頭：「不，這才哪到哪。剛才的一切都是鋪墊，真正的好消息是，你不用擔心自己被綠。」

老六怔怔看着石鐵心：「為什麼？」

石鐵心說道：「剛剛我用魔眼觀察了一路上見到過的幾乎所有人，有些有心靈波動，有些沒有。那些自發過來的粉絲，幾乎全都有。可你的安保、廚子、保潔，則全都沒有。這說明粉絲是真人真號，安保廚子則是假人陪玩，相當於網游中的NPC。」

「這個結果與我的直覺完全一致，因為我們獲得過的天賜金光做不得假。」

「那麼，能夠藉此分辨真人與假人，就是我們當前最大的好消息。」

「然後，你猜猜那個假貨有沒有心靈波動？」

老六眼珠亂轉，念頭飛閃，一拍大腿說道：「我特么早該想到的！這是個虛擬的世界，虛擬的啊，一切都是數據。對於虛擬一切的主機來說，想調用我的過去還不是一秒鐘的事情？我真傻，真的！」

「至於壞消息嘛……」石鐵心看着老六，眼中泛起不忍，而後又化作堅決，平靜卻毫不留情的說道：「我在姚靈身上，也沒有看到心靈波動。」

老六，瞬間僵住了。

嗡，信號斷鏈，被盜號的人晃晃悠悠清醒過來，迷糊糊的看着四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跑到這裏來了。

而真實世界中，機械人的手臂離開了罐體。

老六瞪大了眼睛看着石鐵心。

看着。

看着。

忽然暴走了。

他衝上來，雙手抓住了石鐵心的領子，心中的暴怒像核彈一樣炸開了：「你說什麼！你特么說什麼！你有種再說一遍！」

於是石鐵心冷著臉又說了一遍：「姚靈身上，也沒有心靈波動。你老婆，也是個，假人。」

嘭！

一拳頭狠狠地打在石鐵心臉上。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你特么，你，你給我住口！」老六簡直要崩潰了，歇斯底里的吼道：「你這是在羞辱我！你是在羞辱我們的感情！」

「不，我不會羞辱你，因為我不會羞辱我自己。」石鐵心站在原地動也沒動：「既然你已經從極暗中睜開了眼，那就不要再把自己當個瞎子。我把頻率同步的辦法教給你，你自己去看。」

「我看就我看！」老六風風火火伸出手，一把抓在罐體上，重新盜號。

剛清醒的原主人又迷糊了過去，老六重新回到了虛擬世界。

還是那麼熟悉的一草一木。

可是這一次，他卻不再感到親切，而是噁心，打心底里泛起的噁心。

比吃「蛋白質」的時候更強烈的噁心。

他睜開了魔眼，然後他確實看到了，有些人的確擁有真實不虛的心靈波長。雖然隔着好幾層中轉，讓他根本無法讀取心靈的信息，但心靈本身的存在卻毋庸置疑。

可也有一些「人」，雖然也是在走動、在說話，與常人沒有任何區別。但在心靈視角中，那些只不過是會動的虛像。

虛像之下，空空如也。

老六呼吸急促極了，他的腦子好像一片空白，又好像一下子想了太多太多。

他忽然轉身上了剛剛搶來的那輛車，然後一踩油門狂飆而去。

花花世界掠過眼前，萬萬千千的人也掠過眼前。有心的，無心的，在此時此刻如此鮮明、如此清晰。

他不能騙自己。

他不能強行狡辯說這眼睛看錯了。

但他就是難以接受。

一路發瘋一樣的狂飆后，他忽然停車。

草長鶯飛，沃野千里，他竟來到了那個農場，來到了石鐵心最初穿越時看到的那個怡然自得的鄉村。

上次來這裏時，暗淵還是大壯。

這一次再來，大壯卻完全改變了模樣。

他愣愣看着田間勞動的農民，那些親切的人，卻沒有一個擁有實際的心靈。

他忽然發足狂奔，跑斷了鞋跟，磨破了雙腳，一路跑進了村子。東家的嬸子，西家的大叔，這些人曾經那麼友好的呼喚他、招待他，但此時此刻，他卻看不到真切的心靈。

強大的悲傷在心中翻湧，彷彿曾經熱愛的一切全部死亡。

他最終跑進了一座小學。

這小學他不僅出了資，還出了力。他還記得和姚靈一起在這裏幫忙墊土打基、一起砌牆抹灰，疲勞但無比充實。學校里的孩子們都很可愛，圍着他喊「大壯叔叔」，圍着姚靈喊「小靈阿姨」。

他曾在這裏勞動，曾在這裏歡笑，曾在這裏暢想，曾在這裏飽含深情的向孩子們演講，對孩子們寄託了無限的祝福。

多麼美麗的記憶。

多麼閃耀的時光。

多麼沉甸甸的幸福。

但當老六瘋了一般拉開教室的大門向里看時，看到的卻不再是滿屋天真稚嫩又朝氣蓬勃的孩子。

而是軀殼。

全都是軀殼。

軀殼裏面，空空如也。

老六咧開了嘴，似笑，似哭，似深淵下裂開的縫隙，似美夢中破碎的裂紋。

這一刻，他感覺自己與這個世界割裂了，所有的鏈條盡數破碎，再也粘合不回去。他就像是一枚斷了線的風箏，被狂風捲走，飄搖凄涼不知其所終。

他閉上了眼睛，鬆開了抓着罐體的手，眼角有淚滑落。

【天命任務2：癲眼裏殘留的夢】

【階段性完成】

許久之後。

附近一座山的山頂上。

老六坐在地上，枯木一般一動不動。

天亮着，但完全不好看。原本的藍天變成了暗黃色，透射的光線不能給人以任何的溫暖。暗黃的天上飄着猩紅的雲，只讓他感到反胃、噁心、狂躁，但沒辦法，這才是真實的世界。